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杂文家朱铁志先生去世消息传出后,有好几个朋友问我:会不会是抑郁症所致? 

我不了解具体情况,不敢妄置一词。但今天又有朋友对我说:近两年屡有知识分子自杀,如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主编徐怀谦、翻译家孙仲旭、华东师大青年教师江绪林、史学天才林嘉文。能否就这个现象分析一下,他们的死到底源于内心的冲突,还是和抑郁症有关? 

我答应了。既然上升为一般性问题,那就放弃就事论事,而从社会学和病理学的角度,对这个现象做一个断片式的粗浅分析吧。

 

(一) 

192762日,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在颐和园投湖自杀,留下遗言“五十之年,只欠一死。经此世变,义无再辱”。 

他死后,同为一代大师的陈寅恪认为,王国维是为拯救中国文化而殉节:“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,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,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,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”; “先生以一死,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,非所论于一人之思想,一姓之兴亡”。 

王国维之死并非孤案,屈原投江亦为一例。历史上,类似事件甚至可以构成一类现象,折射出转型期社会的文化和价值冲突。 

在这种冲突中,得风气之先的知识分子,会首先遭遇身份认同和精神追求的矛盾,为此痛苦、困惑、迷惘,乃至自绝,是可以想像的。 

 

(二) 

20世纪初,弗洛伊德在形成精神分析理论框架后,意识到最迫切的任务是要“建立一种稳固的本能理论”,于是开始研究本能问题。 

在经过多次的自我否定后,他初步得出结论:本能有两种:一种是生的本能,也叫性的本能或爱的本能,为的是保持物种延续;另一种是死的本能,即一切生物个体都有竭力要回复到原初状态的特性,也就是趋向死亡。 

就人类而言,死的本能有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:一种是向内的,即自我谴责、自我惩罚、自我毁灭等,其极端表现就是自杀;另一种是向外的,即在有可能对外发泄的情况下,不再寻求自我毁灭,而是企图毁坏他物,破坏、侵略、战争就是表现形式。  

生的本能是与死的本能是对立统一。死的本能固然强大,但生的本能,即人类不断趋向完善的本能,推动着人类的智力成就和道德水平不断向更高境界发展,同样不可阻遏。 

这意味着:生需要理由;死同样需要理由,甚至更需要理由。 

 

(三) 

在人类的顶级学问——哲学中,死亡和自杀,是一个严肃话题。 

苏格拉底警告世人,“未经省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”;加缪在《西西弗神话》中说,“惟一严肃的问题是自杀问题”;尼采宣布“上帝已死”;黑格尔论证“彻底虚无主义命运”——这些都确认了人类生存的荒诞性。而自杀,则是对个体生存意义的否定和对个体所在社会的否定,以及在双重否定基础上的反抗。 

回看中国知识分子自杀现象,一个高峰期是上个世纪之初。那时中国确实处于“百年未有之变局”,文化的冲突、价值观念的重构,确实强烈冲击着人们的感官和内心。殉道、殉国、殉文化的仁人志士相继出现,如王国维、陈天华、陈布雷…… 

另一个高峰期,就是上个世纪“文革”十年,那是一段黑暗岁月。自杀的知识分子可以开列出长长一串名单:傅雷夫妇、老舍、邓拓、范长江、吴晗、翦伯赞、田家英…… 

对他们的死因,已经不需要过多的解释。可以说,应和思想无关,只是为了摆脱非人的精神凌辱和肉体折磨。这个时候,死亡就不是痛苦,而成为摆脱苦难的诱惑。

  

(四) 

回到徐怀谦、孙仲旭、江绪林、林嘉文、朱铁志之死上来。 

他们几人,都是值得尊敬的有思想、有担当的知识分子。翻看他们的著述,包括非正式的文字,所体现的家国情怀让我感佩。确如很多论者所说,反映了“体制内外个体所承受的精神折磨,无以言表的痛苦”。 

但,尽管“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”,落实到现实生活中,毕竟还需要具体的乃至琐碎的理由。 

当今时代,和上述两个自杀高峰期已有很大的不同。有良知的人们会有内心冲突,不平和愤懑仍在,反抗也是现实的,但要走向弃世,必定还要有更坚实的依据。 

古诗云:“千古艰难惟一死”,死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。从冰冷的技术环节分析:自杀分为自杀意念、自杀实施、实施成功三个阶段,三者有质的不同。一个人如果不是冲动型自杀,很难 “去意已决”,一鼓作气走完这三个阶段。 

当“生活已经不值得过”的时候,以取消自我生命来昭显意义的人,是怎样的心路历程?当局外人高谈阔论分析“死亡之美”时,难道比自杀者更明了自杀的意义? 

 

(五) 

从生物学角度分析,抑郁症倒是可以为自杀找到确定的理由。 

据非正式统计,中国每年自杀的抑郁症患者大约有20万人。为什么抑郁症患者会 “去意已决”?  

首先,抑郁症患者的躯体经受着痛苦折磨。比如,头痛、胸闷、胃痛、肩颈痛、耳鸣、心慌、食道堵塞等等。此外患者还会合并程度不同的行动障碍,如手抖、走路不稳、触觉敏感易惊跳、坐立不安等,医学上称之为“精神运动性不安”。 

再往后,会发展到思维障碍、阅读障碍、语言障碍;怕风、怕水、怕声音……全身心的痛苦,让患者痛苦不堪,度日如年。 

其次,专属于抑郁症的一个特点,是大脑的器质性病变切断了患者的快感通道。当抑郁症发展到重度阶段,属于人类的所有快乐,各种欲望,统统消失了。患者每天情绪极度低落,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毫无意义。对于他,人生不再是新鲜和快乐的旅程,而变成痛苦的炼狱。 

第三,与快感缺失相关的另一个特征是绝望。 患者自我评价无限降低、自责、自罪,普遍觉得未来一片灰暗,看不到任何希望。痛苦和巨大的无价值感,足以吞噬他的一切。 

第四,当病程再发展到一定程度,患者会变得麻木、呆滞,不再能体验情感和生活的美丽。世界上的一切,喜怒哀乐、爱恨情仇,都与他无关。患者不但丧失了快乐、希望,最后还丧失了爱的能力、审美的能力。这个时候,人就成了一具躯壳,成了行尸走肉。 

 

(六) 

最后讨论一下抑郁症的成因。 

是什么引发抑郁症?目前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四个因素:其一,遗传因素;其二,性格因素;其三,环境因素;其四,突发事件。 

这里稍微展开讨论一下环境因素。所谓“环境因素”,其实就是指压力,尤其是长期的、慢性的压力,包括外在的压力和内心的冲突。 

动物实验研究表明:当感觉到环境带来的压力时,生物体大脑丘脑下部区域一个回路会释放压力荷尔蒙,将身体置于高度警觉状态,在短时间内调动生命潜能,准备迎战各种危机。等到危机过去,应激反应会自动关闭,从而休养生息。但如果危机是持续性的,应激反应系统长期开启,不能关闭,身体机能就会受到损害,影响大脑内神经递质的平衡,引发抑郁症。  

以思想为己任的知识分子,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有可能成为抑郁情绪的易感人群。他们的内心细腻、丰富而敏感,得风气之先,能更敏锐地捕捉到时代的脉搏,发现社会的弊病,感受到理想和现实的冲突,从而不平、失望、愤懑。

基于上述分析,我倾向于认为,上述几位知识分子既是现体制的批判者,同时也有可能处于抑郁状态。也许二者还有交互作用:内心冲突加剧了抑郁情绪,抑郁情绪使得内心的冲突更加剧烈。他们的自杀,很可能不是单一因素,而是双重因素的叠加。 

形成这个猜想,我想是有意义的:每个人都要注重精神健康,及时关注和监测自己的情绪,如有问题,及时就医。尤其对有良知的知识分子,鉴于他们承担着社会良心的角色,更应该得到爱护和关照,让他们能够更好地履行自己的社会责任。

(本文原载“渡过”公众号,扫码可关注)

 

 

 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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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进

张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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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渡过》作者,“渡过”公号创办人,财新《中国改革》执行总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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