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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 

汽车“呼哧呼哧”地爬到半山腰,天地间已是迷蒙一片。雪还在下,刚落下的雪花和结着细冰的公路融为一体,使得冰层又厚了一分。大团大团的云雾擦着呲牙咧嘴的乱石往峡谷滑去,山脚下几辆汽车像甲壳虫一样困难地蠕动。这里是通往日月山的盘山公路。   

这是1995年1月,离春节只有十几天了。当时我任工人日报社机动记者,听说青海玉树发生百年不遇雪灾,心中一动,一张机票把自己派到了西宁。工人日报青海站站长蒙景辉兄已经在那里等我。

和往常一样,景辉兄想找一辆车送我们下乡。可是临近春节,又是去玉树,几个单位都托词拒绝。无奈,只好去坐长途车。因为大雪封山,长途车也停了。我只好在西宁住下,天天打探消息。到第四天,雪小了些,得知有一班车要开行。我们早早来到车站,院子里已密密麻麻挤满了回乡的藏民,还有几个要去玉树公干的汉人。像我们这样的外地人,恐怕绝无仅二。

已到了发车时间,因为藏民们携带的行李太多,在车顶上垒出一米多高,头重脚轻,司机拒绝开车,气咻咻地蹲在墙根下抽烟。对峙中,有些人等不及,又怕危险,就拿下行李走人。等到下午4点多,司机突然站起来,把烟头朝地上一扔,说了声“走”!于是大家蜂拥而上,我们也被裹挟着上了车。

车出西宁不远,便是海拔4000多米的日月山。雪下得更紧,天地间一切都被遮掩,只剩下这座庞大的雪山,顶天立地耸立在眼前。

快到山顶,高海拔加上结冰的路面,汽车终于爬不动了。司机让乘客下车推车。这次大家很听话,因为不听话也没办法。我和藏民们一样,把住车的一边,头也不抬使劲推。不知道推了多远,只看到结冰的路面在脚下向后滑去。

“呜哇——”听到身边的藏民们一片欢呼,原来车已经被推到山顶。雪到这时却停了。我站在山口努力向西望,希望能远眺青海湖,可是天空仍是翻滚着的阴云。

 

(二)

 

下山路上,因为刚刚合力推车结下了友谊,车里的气氛活泼了很多。于是我知道我左边的汉人是玉树地委的干部,去西宁出差后回乡;右边的藏女是玉树人,在西宁做生意;前排一位有着乌黑眼睛的姑娘,爸妈都是援藏干部,在西宁读书,回家过春节。他们得知我从北京赶来报道雪灾,都瞪大眼睛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。前排一个藏人伸手捏了捏我穿的羽绒服,用生硬的汉话说:“穿这点衣服还想上玉树?”于是车里一片惊叹声。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件羊皮藏袍,那羊毛已经脏成灰黑色,结成一缕一缕,一股羊膻味扑鼻而来。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它裹在身上。能感觉衣服里子上还有体温,一定是车上的某位刚脱下来的,心里小小感动了一下。

天渐渐黑下来,车过倒淌河,进入湟水谷地。车速很快,车窗外一排排树影飞快向后掠去。这里比西宁荒凉了许多,谷地里没有一丝光亮,只看到一条白色的路面在前面延伸。沿途没有吃饭的地方,大家分吃自带的食品,叽哩哇啦地说话,车厢里满是快活的气氛。我没带吃的,好在有左邻右座施舍,吃了几块馕,嚼了几条干牛肉,倒也不饿。

终于在漆黑的夜色中看到星星点点光亮。这是一个叫温泉的小镇,名字很温暖,现实很冰凉。小镇仅有十几栋破旧的土砖房子,孤零零地站立在荒野上。一个车站、几处商店。才几分钟,汽车就穿过了小镇。 

沉沉夜色中,睡意降临。大家随着汽车的节奏,前仰后合。在通往睡眠的路途上,我似乎听到一个女人在念经,单调的声音如潮水如低吟,时断时续、时高时低。

突然,车里爆发出一片喧哗。我睁眼,看到靠窗的藏人在开窗,探出身去,把手里的一张张纸片朝外抛洒。好几个女人大着声音一起念经。后来得知,这里是阿尼玛卿山,在我睡梦间,车已越过阿尼玛卿山口。藏民们在过山口时抛洒五色经幡,以求吉祥平安。

回北京后查书,得知阿尼玛卿山、西藏的冈仁波齐、云南的梅里雪山和玉树的尕朵觉沃并称为藏传佛教四大神山。“阿尼”是安多藏语的译音,“玛卿”的意思是黄河源头最大的山,有雄伟壮观之意。这样一座山竟然被我稀里糊涂地错过,后来我懊悔不已。

 

(三)

又朦朦胧胧继续着碎片式的睡眠。突然间,“咣”的一声,意识恢复了。眼前一片光亮,阳光从我左侧车窗里横掠过来,穿透了整个车厢。这是高原的阳光,质地金黄,热烈地刺得我睁不开眼睛。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。车窗外茫茫一片雪原,远处地平线上,是骨格雄奇的群山,戴着巍峨的雪顶,连绵不绝。这里已经是青藏高原的腹地,那山就叫巴颜喀拉山。

 

        黄河源头玛多雪原上的野马。

接下来是一段艰难的行程。虽然已是晴天,但山路冰封难行,我们的车又载重太多,车速极慢,蜗牛般爬行。有几段山坡,车轮打滑,乘客们只好下车,把自己的外衣一件接一件铺在冰面上,让汽车开过。

这时大家和司机已经结成好朋友。司机是个汉人,身材高大,满脸络腮胡子,不停地抽烟。他把烟一直叼在嘴上,两手紧紧抱着方向盘,不敢放松分毫。好几次他下车,用火焰熊熊的喷灯烘烤被冻住的水箱。我看到他的眼睛被冻得双泪直流。

这里的海拔已经有4000多米。我昏昏沉沉,开始有高山反应,直呆呆地看着沉闷的荒原。在这里,已经能感觉到雪灾的痕迹。空旷的雪野中,不时见到一群群牛羊在牧人的驱赶下缓缓移动。车上人告诉我,这叫“转场”,是牧民们在告别家园,寻找新的生息地。

一路上,白色的羊群、黑色的牦牛群若隐若现。在野牛沟,公路上竟站着两只大灰狼,和汽车对峙;司机连按几声喇叭,它们才懒洋洋地离开。在黄河的源头玛多,看见几群野黄羊,有的是3只,最多的达16只,站在路边向汽车张望(注:这一断摘自当时的采访笔记,所以数字才这么准确)。这些过去见人就躲的小生灵,雪灾中没吃的,也被逼得跑上了公路。

汽车又渐渐驶进了深夜。前面就是巴颜喀拉山口,我兴奋起来,请求司机为我停留一会。司机慨然应允。左邻右座耐心等我,嘱我不要着急。我下车,仿佛站到了月球上,荒凉、苍茫。此地海拔5000多米,缺氧,每走一步都很费劲。缓行到一座小山坡上,我看到一轮昏黄的月亮,像一个圆脸盆,懒洋洋地悬在前面的矮坡顶上,好像一伸手就能捞到。我用很大的意志才克制住飞奔而去的欲望。夜空透明,星光璀璨,这里是真正的万籁俱寂。

 

(四)

天亮后,汽车就下山了。海拔渐低,汽车轻快地滑行。从这里到玉树,最后一个险要处,是通天河大峡谷。

通天河是长江的上游,自远古以来,日复一日,河水把高原石壁切出一条深深的峡谷。这条峡谷足有几百米高(目测),汽车沿着公路,向上盘旋了三个多小时。高原上的阳光格外强烈,在峡谷,真切体会到“阴阳割昏晓”的意境。在汽车终于从谷底盘到谷顶的瞬间,我有从黑暗中骤然脱身而出的感觉。

出了通天河大峡谷,离玉树州府结古镇只有150公里。这里已是雪灾区,沿途到处可见倒毙的牛羊。在一段靠近公路约两公里长的坡路上,粗略一数,死畜竟达60余头。有的牛羊被扒去皮后血肉模糊地躺在白雪之中,与蓝天、白云、碧水和雪山构成的绝美风景形成极不协调的对比。(这一段又摘自当年的采访笔记)

结古镇坐落在一个T字型山谷里,是这一带最繁华的所在。镇上有房子,有人,有商店,有灯火。到了这里,仿佛又回到了人间。

此地距西宁不过829公里,因为高原路难行,我用了整整2天时间。在结古镇休整一天后,我又下乡,到雪灾最严重的杂多县去了。

 

(接下来在玉树的经历,请见本系列之四《失莫云记》

【旧事新叙】之三:从塔里木到那曲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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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进

张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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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渡过》作者,“渡过”公号创办人,财新《中国改革》执行总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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