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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“你摸摸看,我是不是瘦了?”她指指自己的左肩,说。

确实很瘦。这是初夏的5月,她的身躯顶着单薄的衣衫,犹如衣架。我触碰了一下她的肩膀,又迅即收回手:凸起的肩胛骨太硌手了。

“你看我,瘦成什么样了啊?”她悲哀地望着我。

无须回答。我知道,她要的不是答案,而是在索取同情。但同情是廉价的,我决定不予满足。我说:“你该去看医生。”

这是她最怕听的话。“不不,我自己吃中药调理调理就行了。”她立刻缩了回去,好像被火烫了一下。

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对我诉说。一年里,在南京和北京,我见过她两三次。第一次,她说自己失眠,没胃口,容易累;第二次,情况严重了些,自述每天靠安眠药才能勉强睡几小时;经常心慌,每天下班后精疲力竭,想到工作就有压力。

第二次时,我担心她是抑郁症,问了她几个问题,但从她的回答看,不像。她说,如果工作顺利,睡眠也会好一些;工作安排好后,带女儿出去玩,还是会有高兴的感觉;尽管不爱聚会,但如果工作需要,和人交往也没有问题。

我对她说:“你这是焦虑,可能伴有抑郁。最好去看医生。”

“不用,”她拒绝,“是工作压力太大,我吃中药调理。如果不用上班就好了。”

又过了半年。这次再见到她,形销骨立,皮肤黯淡无光,目光幽怨而悲凉。

她说,整夜整夜睡不着,经常觉得自己活不长了。给女儿买了一件新衣服,看女儿满地乱跑,就辛酸地想:“明年这个时候,妈妈就看不到你穿新衣服的样子了……”回家做了一顿晚饭,老公夸奖她,又满心愧悔:“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给老公、女儿多做几顿饭?以后没机会了,后悔也来不及了……”

我不愿意再听,直接给出结论:“上次我说你是焦虑伴抑郁,现在我认为你是抑郁伴焦虑。去看医生。我回到北京,会催问你。”

我给她推荐了南京的某位医生。回北京后,隔一周问一次。她找各种理由朝后拖。终于,实在推不过,终于去了医院。

这天,上午,她突然来电话。一接通,欢快的声音洋溢出来:“张进,我看过了,医生说没事!”

谁希望有事呢?没事再好不过。这件事就放下了。

 

(二)

又是几个月过去。

一天上午,电话响起,是她。我接通,感觉怪异。电话那头的她,语调惊惶,语速迟缓。“是你吗?声音怎么变了?”我问。

她悲苦地告诉我,这几天感觉特别不好,整夜睡不着,全身都难受,什么都干不了,害怕,绝望,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。

我大惊,说:“怎么会这样?你现在至少是抑郁症中度!上次医生不是说你没事吗?”

我追问:“上次你和医生怎么说的?医生原话是什么?”

她嗫嚅。我明白了:出于对于精神疾病的抗拒心理,她一定向医生隐瞒或淡化了关键症状,自欺欺人。

但此时追究没有意义。我问:“你现在哪里?赶紧去看病,还来得及。”

她告诉我,她在湖北武当山上,正和一拨爱好中医的师友们切磋技艺。这是她每年都要参加的交流活动。

我说:“你别切磋了,赶紧回南京,不要再拖!”

“再说吧,”她又推诿,“等课结束了,我就回去看病。”

我苦口婆心相劝:“别等了,你看你现在这样,能上课吗?他们能帮你吗?”

她说:“同学们对我非常好。他们说,我只有呆在集体中,靠大家帮助,才能战胜自己。他们上课去了,我在房间里打扫卫生,力所能及做一些事情。和同学们在一起我心里踏实。”

我气急败坏:“既然你心里踏实,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?你给我打电话想干什么?”

“我,我,”她慌不择言,“我当时不太好,现在已经好了……我没事了,我挂了啊……”电话发出“嘟,嘟”的声音。

我再拨,关机。气得我说不出话来,恶狠狠地想:“不管了,随她去,自生自灭!”

然而,两天后,我又接到她的电话。她开口就说:“张进,我在机场,”

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
她答:“实在坚持不下去了。同学中有一个是西医,他也建议我去看病。现在他护送我回南京,明天就去看病。”

我长舒了一口气。

人是有求生的本能的。我猜测,在最后关头,在生命消逝的恐惧体验中,她选择了理性。

第二天,她看完病,向我汇报:医生诊断她为中度抑郁。这和我的判断一模一样。

用药如下:米氮平、草酸艾司西酞普兰、奥沙西泮。

我放了心。从这几种药看,是比较单一的抑郁症。

我对她解释:这三种药中,主药是草酸艾思西酞普兰,它是SSRIS系列中药性较强的5-HT再摄取抑制剂,用于帮助她修复大脑中5-HT的失衡;米氮平也是抗抑郁药,有较强的助眠作用,意在解决她的失眠障碍,同时和艾思西酞普兰合力发挥作用;奥沙西泮是抗焦虑药,用于释缓她的焦虑状态。

我对她说:“这三种药,方向是同一的。说明你是单相,很好治。严格按医嘱吃药,一个月后,你会焕然一新。三年的痛苦,一个月解决。”

 

(三)

本以为她的治疗从此步入正轨,康复指日可待。结果证明我乐观了。

后来得知,她拿到药后,没有立刻服用,而是手捏着看了两天。犹豫不决,害怕副作用,害怕药物依赖……

终于,她鼓起勇气开始吃药。从那时起,她天天给我打电话,诉说各种身体反应:头疼、肩膀疼、肌肉紧、心慌、恶心、看东西模糊……

我对她说:“你太草木皆兵了!就算有副作用,也没这么快。这些症状,有些你本来就有,不能都赖给副作用;有些是心因性的,完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!”

劝说没用。每次电话,她都悲苦地诉说副作用,对前景悲观。大约一个星期后,她坚定地表示:要停药,改吃中药。针灸。

我着急了,说:“你吃中药、针灸我不管,但不能停药,不然,前功尽弃!”

她不置可否,只是悲苦。我心生忐忑,决定当面劝导。第二天,我乘高铁,几小时后到了南京。

她劝阻我前往无果,在家前的马路上迎接我。我看她神态惊惶,在川流不息的街头,格外孤单而无助。

进了家,她妈妈看到我,如见救星。当抑郁症患者的家属是痛苦的。我和她谈话时,只要妈妈走近,她就停住话头,看着妈妈。妈妈惊惶而窘迫地说:“好好,我走,我走,你们谈。”然后急急走开。

我心生怜悯,责怪她:“你看你,把你妈妈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啊!”

晚饭时间到了。她妈妈留我吃饭。看着她妈妈殷切的神情,我答应留下来。

她妈妈立刻高兴地进了厨房。不到一个小时,几盘几碟,在桌上一字排开。是凉拌黄瓜、红烧鲫鱼、茭白肉丝、虾仁炒蛋、冬瓜排骨汤。有荤有素,有红有绿,有凉有热,有汤有水。虽非山珍海味,却也热热闹闹。

这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家常菜。

 

(四)

回北京后,她再没有和我提要停药。

但她仍然不忘记经常汇报自己的副作用感受。我熟视无睹,既不解释,也不劝导。抱定一个原则:只要按时服药,别的都不管。

10天后,药效逐渐显现。先是胃口好了一点,想吃东西了;然后睡眠好了一点,能够睡着了;再往后情绪好了一点,不那么悲观了……

这天,她又来电话。说到最后,她问我:“张进,你最近怎么样?身体好吗?”最后谆谆告诫:“你自己也要小心啊。”

我觉察到她的变化,问她:“你刚才关心我,是出于礼貌,还是发自内心、带着感情在问?”

“当然是带着感情的。”她说。

“恭喜你!”我说:“你真的要好了!抑郁症患者的感情通道是堵塞的。如果你刚才是发自内心关心我,说明你恢复了正常人的感情。药见效了!”

果然,再往后,她的电话一天比一天少,终于一两个月都不再来电话。

我很高兴。她的身体在康复,生活在重整。不再找我,说明她的精力已经转到新的方向。

 

(五)

半年后,在某一个场合,我又见到了她。

一见面,她滔滔不绝。更多是在谈工作,得意于自己的业绩,感叹于自己的忙碌。但是,悲苦不再;她神采飞扬,眼里水波流转。

看着喋喋不休的她,我想起了《祝福》中描写祥林嫂的一句话,多么吻合:

“然而她反满足,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,脸上也白胖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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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进

张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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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渡过》作者,“渡过”公号创办人,财新《中国改革》执行总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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