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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报道

 因庞麦郎燃起的战火烧向了朋友圈。一整天朋友们都在讨论此事。恕我孤陋,从没听说过这个人。看大家吵得热闹,我也产生兴趣,打开了链接,《我的滑板鞋》

这是他的成名作。听后第一感觉,这不是唱,是在说。但是听了一会,我的笑容收敛了。

关掉视频,我对大家说:“我觉得不错。还有些感动。对不起,是真的,不是装的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有人问。

我想了想,说:“说不清。我再去听一遍,看能不能抓住是什么感染了我。”

 

“有些事我都已忘记/但我现在还记得/在一个晚上我的母亲问我/今天怎么不开心/我说在我的想象中有一双滑板鞋/与众不同最时尚跳舞肯定棒/整个城市找遍所有的街都没有/她说将来会找到的/时间会给我答案”

 

对美的感受纯粹是个人化的东西,且很多时候找不到逻辑。再次听完,我对大家说:“我还是说不清。我想写一篇东西。这是我刚才的瞬间想到的。我要写我认识的一个装宽带的工人。”

于是,就有了下面这篇东西。

 

(一)

2014年上半年的一天,我在朋友圈转了一篇反腐报道。不一会,一条评论跳出来:“这样的贪官该斩首示众!!”

如此戾气的评论在我的朋友圈里是未曾有过的。我好奇地点开,不认识这个人。于是问他是谁。一天未回复,我又问一次,还是不回复。我有些不高兴,又发一条说,如果还不回复,就删除他。

威胁之下,他很快回了信息,告诉我,他姓杨,曾经给我装过宽带。

我想了起来:有一次,家里宽带坏了,我报修,公司给了我一个电话,我存进通讯录。后来他来我家修了宽带。至于怎么进了我的朋友圈,我再也想不起来了。

他承认,一年多来,一直在看我的信息。我一问,果然,我去了哪里,干了什么,写过什么文章,我儿子上了什么大学,他都知道。看来微信简直就是隐私大暴露!好在我不是名人,暴露就暴露吧。

打那以后,他好像得到了我的批准,大摇大摆看起我的微信,还大着胆子发表评论,再无忌惮。几乎我每发一条微信,他都要点一个赞,或是发几句感慨,成了我的第二个“铁杆粉丝”。

闲暇无事时,我会和他闲聊几句。渐渐知道,他是河北某县人,排行老二,上面有一个姐姐,下面有一个弟弟。他读完初中就辍学,晃荡了两年,跟着一个老乡上北京,先送桶装水,后在建筑工地当小工。辗转多年,才到宽带通公司。总之,是千千万万从农村到城市谋生的大军中毫无特色的一员。

他原先并不爱看书。自从加了我的微信后,先是好奇,而后打开看看;再后来,一有闲暇就想看;再再后来,就忍不住想评论几句。他说,这成了他每天的乐趣。

“我朋友圈里就一个您这样的人。”他说。

 

(二)

我和他的生活,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着,唯一的交集是他在我的微信下发表评论。当然都是那种热心、质朴但见识有限的老百姓惯有的评论。

他的进步还是有的。有一次,他和我讨论腐败问题,说:“光抓贪官没用,抓也抓不完。不从制度上变革,抓了一批又出来一批。”我刮目相看,问:“怎么变革?”他答:“当然是民主和法治!”我大惊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他答:“从你那看的。”

有一次,他郑重向我请教一个问题:他的弟弟,高中毕业,考上了河北省一个二流本科,学费很贵。他们家拿不准到底要不要去念?

我大而化之地回答他说:“人生选择很难,因为它是一次性的,又是有成本的。你选择了这一种,就不能选择另一种。你在选择前,先想一想,自己放弃的是什么,放弃了可惜不可惜;再看要选择的那一种,是不是你真的想要的。”

他诺诺连声,但我知道我说的其实很苍白。我想起同事汪海明写过一篇博客《陪考气的人》http://wanghaiming.blog.caixin.com/archives/72242,是谈这个问题,就推荐给他。

他问我到哪去看?为了给财新网多增加几个点击,我让他自己去财新网搜。他很快搜到了。我问他:“有用吗?”他老老实实回答:“看了心里很难受。”

再后来,我偶然问起这事。他告诉我,弟弟放弃了。

 

(三)

他也有过一次成功的案例,是在老家维权。

他长大的乡村,在中国许多地方轰轰烈烈的“旧村改造”运动中,未能幸免。有一次,他消失了很久,我问他去哪了?他说为征地的事回老家了。

他说了说情况。不复杂,我一听就明白。我问他处理得怎么样了?他一五一十地说,头头是道。我表扬他:“有理有节!你怎么会的?”他说,“我把你们单位陈宝成的文章都看了,就明白了。我们村和他的村很像。”

这话我听了高兴。我又问:“村里的乡亲们听你的吗?”

“听!”他告诉我:“道理不难懂,我一说大家都明白。他们都说我没白在北京呆着。”

 

(四)

日子一天天过去,他的劳作一如既往地辛劳,收入又低。像他这样的农村青年,要在北京扎根,过上稳定体面的生活,是很难的。

终于有一天,他告诉我,他面临一个选择:他在老家谈的女朋友,跟舅舅去了河北保定。她舅舅在保定开了一个小厂。她希望他也去保定,帮舅舅干。

他很矛盾。他知道在北京前途无望;但他也实在不愿意到保定那样一个小地方,给亲戚干活。他对北京还是有眷恋的,原因是,“能见到世面,能遇到像老师您这样的人。”

“我过去没有认真念过书,现在还是想多看一点,”他说,“多明白一些事情,心里会踏实一点。”

他最终选择了去保定。走之前,他说,他以后还是要看我的微信。我说没问题。

但后来,他的音讯越来越少,在我微信后点赞也越来越少;再往后就没有音讯了。

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太忙,还是因为混得差,心情压抑,自轻自贱,主动断了和我的联系。谁知道?谁能知道?!

我也渐渐淡忘了他。只在今天听到《滑板鞋》的时候,突然想起了和庞麦郎多多少少有些相近的他。

 

“回家的路上我情不自禁/摩擦 摩擦/在这光滑的地上摩擦/月光下我看到自己的身影/有时很远有时很近/感到一种力量驱使我的脚步/有了滑板鞋天黑都不怕/一步两步一步两步/一步一步似爪牙/似魔鬼的步伐”

 

(本文有一些虚构成分,并非全部真实。特此说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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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进

张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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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渡过》作者,“渡过”公号创办人,财新《中国改革》执行总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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