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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天我请搬家公司搬家。起先闹了点不愉快。两个搬家工人进屋后,看到冰箱,说:“冰箱要另加钱。”我问:“加多少?”答:“100元。”我问:“总价才300元,为什么要加这么多?”答:“公司规定,电器要加钱。”我说:“不对吧?我昨天给你们公司打电话,说好300元包死,要不我再打电话问问?”

他们语塞。我心里略略猜到一点,说:“如果是公司临时加钱,我是不答应的,因为昨天说好了;如果是你们俩自己要一点辛苦费,就直说。大热天的,我再给你们50元。”他们相视一下,说:“好,搬!”

开车后,路上拥堵,得以有时间和他们俩聊天。一路聊下来,感受很复杂。

他们两个,一个重庆彭水人,一个江西吉安人。重庆人除了搬家,还负责开车。坐在副驾驶座上,我先和他聊起来。

 

(一)

他黢黑,瘦小。1982年生人,33岁,在北京已经混了10年,一直干搬家这一行。我问他:“一个月挣多少?”他说6000元左右。我又问:“活重吗?”他看我一眼,说:“早上8点多到现在,已经是第四趟活了。一会还有一趟。你说重不重。还没有休息天。”

我说:“你出来这么多年,怎么不换个挣钱多的活呢?”

他叹气:“怪自己没本事,没远见。”

他说,10年前,刚来北京时,先学开车。那时,会开车的人不多,搬运工一个月只能拿800元,他会开车,就能拿1200元。因此他一直干了下来,没有学别的手艺。到现在,会开车的越来越多,司机不值钱,挣的比以前相对少多了。但想转行,岁数大了,也学不会了。

我笑了,说:“你这叫‘小富即安’,没有居安思危。”

他也笑笑,颇为知足地说:“干哪行都不容易。当煤矿工人容易?说不定就把命搭进去;当建筑工也危险;当电焊工,眼睛受不了;干快递,”他指了指满街开小黄三轮的,“一天到晚在街上跑,像蝗虫一样,日子也不好过。”

我说:“不管怎么样,你们没日没夜天天干活,只能挣6000元,还是太少。”

他长叹:“中国就是我们这样的苦力太多。你不干,有人干!”

 

(二)

我又问:“在北京10年,安家了吗?”他叹气:“怎么可能?送老家去了。”

一细问,没想到他年纪轻轻,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。大孩8岁,二孩3岁。大孩到了上学年龄,因为在北京借读要交很多钱,他就把老婆孩子都送回老家了

我心生同情:“两个孩子都小,一家人分开,多难受啊。”

他答:“有什么办法?在北京活不下去。”

我说:“那回老家不行?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了。”

他说:“我从小就出来,光在北京就10年,熟门熟路,老家反而像外地了。再说回去挣不到钱。如果回去能挣到4000元,我也就回去了。”

说到这里,坐在后座的那个江西人插话:“回去挣钱更不容易!要不然怎么大家都朝北京跑?”

我回头看看他。是一个大高个,骨骼粗大,面庞有些像猿人,一看就是个卖苦力的。

我问他能挣多少?他有些害羞地说,不如重庆人,只能挣4000元。因为他只会搬运,不会开车。

我说:“那你为什么不学车?”他又害羞地笑了:“我脑子笨,岁数大,学不会开车。”

但他又颇为骄傲地告诉我:“我儿子会修车。”

“你儿子都工作了?”我惊奇地问。

他告诉我,儿子今年22岁。而他是1972年出生,43岁。这么一算,他21岁就生儿子了。“他是无证驾驶!”重庆人开玩笑。他害羞地笑了。

我问:“那你家安在哪里?”他说了一句很书面语的话:“四海为家。”

一问得知,他的儿子在老家一个汽车修理店当学徒,可以自己养活自己;他的老婆比她小2岁,41岁,在东莞电料厂打工;他原来也在广东佛山打工,一年前来到北京。

我感叹:“你们一家三口,分三个地方!为什么不到一起呢?”

重庆人接过话来:“为了生存!谁不希望一家人在一起。”

江西人解释说,儿子留在老家,是因为只有那家店收他当学徒;他在佛山一家厂当搬运工,一个月才挣2000多,就来了北京;老婆说,怕北京冷,不肯跟他来,他也没办法。

我说:“儿子大了就算了;夫妻长期不在一起生活,不是好事。”

重庆人恶狠狠插一句嘴:“跟人跑了你都不知道!”

 

(三)

正说着,重庆人手机响了。我听出是下一家在催他们赶紧去。我一看时间,7点多了,问:那你们今天干完,得几点?”

重庆人答:“得10点吧。常这样。”

我问:“你们还没吃晚饭呢。那怎么办?”他答:“来不及了,下一家在等。”

我问:“中午吃了吗?”答:“中午吃了个盒饭。”

我心生怜悯,说:“呆回收工,你们应该好好吃顿饭;天气热,再喝点啤酒。”

这时后座的江西人插话:“公司不让喝酒。”

我说:“是下班后。你们坐下来,好好吃顿饭,喝点酒,歇歇,享受一下。不然一睁眼就干活,饭也没得吃,老婆孩子也不在一起,这日子也太没劲了吧?总得自己给自己找点乐趣啊!”

重庆人和江苏人异口同声地说:“大家都这样,都习惯了。”

后来,活干完,我下楼,拿了两瓶矿泉水给他们。他们居然有些羞涩地推让,全然不像刚开始借口冰箱要加钱那样。

告别的时候,我看他们俩都从车窗里探出身来,向我挥手。

车开了,我转身朝回走。我知道,他们都是中国千千万万劳动力大军中普普通通的一员。中国经济还没有实现转型,眼下的经济增长,归根溯源,就是他们一点点地干出来的。

他们生活不仅劳累,还无趣且缺乏温情。在人生的青壮年时期,无数的他们,为了谋生,不得不妻儿分别。他们承受的苦痛,是时代的苦痛。每一个享受着经济增长的人们,应该想到他们。

我又想到,为什么他们活得这么辛苦,获得的报偿却这么少?说他们缺乏技术、缺乏能力当然是对的,但当今社会财富分配不合理,也是原因之一。

当今社会,活得最恣意的,恐怕是靠权力挣钱的人;其次是靠关系挣钱;再次,是靠资源;再次,是靠手艺;最末端的,恐怕就是他们,靠力气。

我属于哪一类?我自问自答:我是靠手艺挣钱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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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进

张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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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渡过》作者,“渡过”公号创办人,财新《中国改革》执行总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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