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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博主按】 7月23日至28日,我赴太行山区报道“7·19”洪灾。职务作品已发表在财新网,这里略作改编,配上一些现场照片,在博客上留一个记录。 

 

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,在石家庄市井陉县南峪镇台头村的大街上流动。这气息来自洪水过后的动物尸体,来自陈年的垃圾,也来自满街厚腻的淤泥。

台头村深埋于太行山脉之内,依一条干涸的古河道而建,位于石家庄市区正西约50公里处。5天前,一场绵延10数小时的降雨给这个山村“刮”来了超过往年一整年的雨水。在高过人头的洪浪之下,山村面目全非。

7月24日,财新记者来到台头村时,迎面看到天龙救援队成员在废墟上喷洒消毒药水。“防患于未然。”队员张江鹏对财新记者说。

这是洪灾过后第5天。村民们已经从最初的打击中苏醒,在大街上走动,但现场依然衰败如昨。

古河道重现旧貌

陈利娟,台头村民,32岁,现在井陉县城从事保险工作。听闻洪灾发生,第二天即匆匆赶回家乡。当长途跋涉数小时走进村庄,她懵了,茫然不知所措,不知置身何地。

“完全不认识了。眼前出现一个足球场那么大、几十米深的大坑,坑底是犬牙交错的岩石。从来没见过,这是哪儿啊?”陈利娟对财新记者叙述进村瞬间的感受。

48岁的村民仇田仓告诉财新记者,今日的台头村,是在一个河道上建立起来的,不过这已是40多年前的往事。

大约从1966年前后,为了扩张台头村,村民们开始用垃圾、废品等填埋废弃的河床,向河床要土地。天长日久,河床慢慢被垃圾填满,上面再种上庄稼,或修成公路。之后出生的一代人,从来没有见过台头村的本来面目。没有人想到,此次不期而至的山洪,竟会荡涤一切,掏空公路、垃圾,暴露出古河道当年的面貌。

“我救灾的地方多了,像这次灾难过后,地形、地貌发生这么大的改变,还从来没有见过。”天龙救援队队长鲍慧对财新记者说。

站在大坑边,鲍慧手绘一图,告诉财新记者此次山洪为何这么剧烈:

“这条山谷,从台头村到更上游的贵泉村,是一个葫芦形,台头是葫芦底。下大雨时,从上游贵泉,到西边寿阳、东边阳泉的水,都灌下来,又出不去,就在葫芦底来回咣当,就冲成这个样子。”

村民们面对如此巨大的灾难,都瞠目结舌。“我家老人94(岁)了,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。”陈利娟说。

洪水“刮”过的村庄

行走在台头村,眼前的一切,都让财新记者能够想象山洪的威力。

台头村的主要干道——商业街上,堆满了达两人高的淤泥;街道两侧的部分房屋,已经荡然无存,只留下台阶的痕迹;有些铁栅栏、铁扶手,都被折弯、扭曲;河谷内,树木被连根拔起,向一个方向倾斜、歪倒,顺序排列。这些树,无一例外地,树皮被刮得干干净净,露出白色的树干,就像一个人白色的枯骨。

“刮”,是记者从村民们嘴里听到的最多的一个词。他们不是说洪水冲过来,而是说“刮过来”。

“我家房子被洪水刮倒了”;“洪水把我家的车刮走了”“我家的地,地上的庄稼都被洪水刮走了,只剩下石头”——“刮”如一把刀,自上而下,如风卷残云,呼啸着掠过台头村,只留下遍地狼藉。

“(7月)18号、19号,雨下了两天,越下越大。到19号下午四五点,雨就像从天上泼下来。晚上八点多,我听到一阵阵怪声,呜噜呜噜的,比打雷还要大。我家房子就在街边上站着,我看到洪水刮下来,有两层楼那么高……”村民武凤英,63岁,把记者带到她街边的房子里,比划着告诉记者。

这座房子的一楼几乎被淤泥堵死,连二楼的房间里,都还有泥水的痕迹。“房子差点塌了,那水在我家这楼和前面那楼之间来来回回冲,后来前面那个楼先倒了,水一下泄下去,我这楼就保住了。”她说。

“水冲进来的时候,你在哪里?”记者问。

“我在二楼,水进来了,我就顺着梯子爬到楼顶上,抱着太阳能设备,保住了一条命。”她说。

“你家里人呢?”记者问。

“19号下午,我儿子从外面回来,把我家老头、媳妇、孙子都给接走了……”

“你为什么不去?”

听记者如此问,老人突然之间放声大哭:“我舍不得这个家啊,家里的东西都被洪水刮走了啊……”

“想不开又怎么样?”

洪水已经过去6天,在商业街上,一台大型推土机还在来来回回作业,清除足有几人高的淤泥。

围观的人群中,一位69岁的老年妇女向记者叙述了她家的灾难。

“你现在站的这个位置,就是我的家。本来是2层小楼,临街位置好,我开了一个商店,卖日用品。洪水来了,把房子刮倒了,所有的东西都刮走了。幸亏那晚我不在家里,第二天早上一来,我头嗡的一声,懵了。什么也没有了,就剩下这个台阶。”她指着脚下一排横着的台阶对记者说。

她的老伴去世了,有一个儿子,一个女儿。女儿外嫁,只剩她和儿子,带着两个孙子过活。儿子身体不好,平常就靠她经营这个商店,紧巴巴地过日子。

她这样叙述着,高声大气;一边说,一边比划,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情。

“你很看得开,”财新记者对她说。

“想不开又怎么样?比起家里死了人的,我家强多了,破财免灾……”

尽管如此,说到这里,她的眼睛还是红了,嘴角逐渐咧开,哽咽起来。

风雨后的卫生院

从台头村往上走,路边上,有一处院落,年头悠久,有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痕迹,当前的功能是台头村卫生院。

山洪过后,院子里满是淤泥。一辆小轿车停在院子中,车内灌满了泥水,一个工人正在修车。

村里的卫生院院长王瑞庭循声走出来。他今年65岁,向县卫生局承包了这个卫生院,今年已是第12年。他告诉财新记者,7月19日那天,当地连下了27个小时的雨。这里地势稍高,他本以为没事,但到了夜里12点,水还是慢慢涌上来。当时卫生院里就他和老伴在,其他6名员工都下班回家。他们两人只好撤到房顶上站着,还好水就淹到一楼,天亮后慢慢退下去,夫妇俩保住了性命。

他的老伴补充说,一个房间里的药给泡了,另一个房间的医疗设备也不能再用。说到这里,她捂着脸,“呜呜”哭起来。“损失了七、八万元,”王瑞庭补充说,“今年肯定亏了,白干了。”

财新记者问,县卫生局会不会承担一些损失?王瑞庭摇摇头:“他们就管收承包费,控制收费价格,西药只能有10%的加成,别的什么都不管。我只能尽快把院子收拾好,让村民来看病。今天已经有人来输液了。”

这是台头村附近唯一的卫生院。记者环顾一下遍地狼藉的院落,默然离去。他把记者送出来,跟着走了很久。

山洪过后 教训几何

在台头村村委会,台头村书记许田荣向财新记者确认:此次洪灾,台头村有7人遇难,另有4人失踪,至今不知下落。在更大的县域范围,据当地防汛指挥部统计,截至24日12时,井陉全县共36人死亡、35人失踪。

许田荣63岁,自1987年就一直当村支书,“这是我19年来压力最大的几天,”他对财新记者说,“我好几天都没睡觉,困了就在长椅上歪一歪。”

记者问,这么大的损失,到底是怎么造成的?他说主要是天灾,“19号那天,从上午算起,10个小时,680毫米的降水,比平常一年的都多。浪头有四五米高。全村直接损失8000万元。如果再算上土地都被刮走了,那损失上亿都不止。”

“将来能不能避免这样的灾难再发生?”财新记者问。

许田荣想了想,说:“以后商业街上不让再盖房子。这么多年,很多房子建在危险地带,管也管不住,商业街就是沿着过去的河滩建起来的。这次洪水对大家是一个教训。”

正说着,村委会主任许国柱走了进来。他今年46岁,去年刚刚任职,“我是在书记领导下指挥抗灾。”他谦虚地对记者说。

财新记者问,现在救灾,最大的困难是什么?他答:“每个困难都大。”

但随后,他还是列举了最大的几个困难:“首先是路,和山外的路断了,街上全是淤泥。路不通,什么都说不上;再就是危房,摇摇欲坠,怕再出现灾害;第三就是救灾物资不够,全村700多户人家,就发了400多袋白面,一家一袋都不够;方便面一家分几包,不够分一箱。”

“乡亲们有意见吗?”记者问。

他手一摊,委屈地说:“最大的困恼就是这个。百姓对我们不理解,说我们不作为,吃了救灾物品。你看,就这点救灾物资,我们上哪吃去?”

“上级政府救灾不力?”记者问。

“可不敢这么说。受灾面积这么大,不能埋怨政府。”他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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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进

张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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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渡过》作者,“渡过”公号创办人,财新《中国改革》执行总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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