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误点,飞机降落遵义时,已是4月14日子夜。砚谷墨清已在机场苦等6个小时了。
墨清是资深患者,2009年起即担任中国最早抗郁自组织“阳光论坛”的管理员,现在遵义某高校给学生做心理咨询。这次我到贵州,主要是为采访他。
遵义市区在机场40公里开外,墨清把我就近拉到新蒲住宿。新蒲是遵义的新区,建了一半,政策变化,停了下来。以前这里是一片农田,现在成了高楼。但光有楼盘没有人,到了夜里,更是冷冷清清,墨清说“鬼都见不到一个”。
所有高楼都长得一个模样,我们转了很久,找不到预定的宾馆,只好打电话。值班的人出来,带我们七拐八拐,到大楼后面一个公寓式酒店住下。
早上6点多,被鸟鸣叫醒。我赶紧起床,赶到一个十字路口,另一位患者小贾已在那里等我。我们商量好,今天他带我去遵义城外海龙屯,边玩边采访。
一见面,他就向我表示感谢,说去年夏天他陷入抑郁的时候,每天靠看“渡过”公众号,获得了信心。我请他给公号提提意见,他说:“内容丰富,很实用,就是风格有些老派,”说完自觉失言,赶紧补充:“不过这也不算缺点。”我哈哈大笑,说:“你说的非常对,是老派。你看我多大了,要扮嫩也不像啊!”
(一)
路上,小贾开始对我叙述他的故事。
他是2008年陷入抑郁的。那时,他大学毕业刚两年,因为向往大都市生活,放弃了家乡的工作,来到上海。没多久,就觉得自己不对劲了。
先是发现领导布置的工作记不住;后来父母给他打电话觉得听不懂;再后来,听到身后电话铃响,想转过头去看看,要花费好长时间,好像在做慢动作;走路也不稳,对面来了一个人,心想要避开,结果腿脚不听使唤,竟歪歪斜斜地撞了上去。
他知道自己出问题了。好在这是上海,医疗条件好,他去了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看病。
医生什么也没说,给他开了百忧解。他吃了20天,奇迹般地好转了。“那时心情特别好,走路都蹦跳着,看到陌生人就想上去拥抱,复诊时哼着歌进了诊室。”
医生问了他的情况,给他换了药。停了百忧解,换成米氮平,加服丙戊酸钠。
我心里一动:“这是在照双相治啊!医生有没有和你说,你是双相,不是抑郁症?”
“没说,只让我坚持吃药。我也没坚持多久,后来觉得好了,就把药停了。”
“再后来呢?”我问。
“好了一年多,又坏了。以后就好好坏坏,我摸出规律来了,基本上两三年坏一次,每次四五个月。”
我心里一声长叹:如果当初医生把医学道理多讲两句,他很可能就会严格执行医嘱,不至于限入循环了。
可是话说回来,中国精神科医生严重紧缺,分配给每个患者的时间太少,又能有什么办法呢?
(二)
由于病情反复,小贾经常丢工作。或者自己辞职,或者被劝退。他算了一下,大学毕业12年,总共换了9份工作。每次换工作,对他都是一次煎熬和打击。
铭心刻骨的一次复发,是在非洲,那时他在一个央企的海外分部做管理工作。当地政局不稳,叛军作乱,和土著关系难处,他压力太大,发病了。
病到什么程度?他回答:“我连烟都戒了。”他嗜好抽烟,以前病情不重的时候,抽烟能缓解病情。这次,不仅食欲、性欲,所有的欲望都没了,闻到烟味都恶心,“以后就再没抽过。”
“那你怎么回国的?”我问。
“自己慢慢摸回来的。”他答:“抑郁有一个好处,就是丧失了正常的感受,不知道害怕。连死都不怕,因为死是解脱。当然理智不让我去死,慢就慢一点,也就摸回国了。”
“你现在怎么治疗?”
“太难受的时候,就吃一点米氮平。我摸到规律了,知道怎么对付,复发也不怕,歇着。熬几个月,转过来了,再去找工作。”
“你这样不行,”我加重语气说,“抑郁症是一种自限性疾病,在特定情况下,确实可以自行缓解。但是,下次还会复发,很可能会逐渐加重。何况,你得的很可能不是抑郁症,是双相,需要规范治疗。”
他说:“我现在被公司派到缅甸工作,这几天休假,下个月就要回去了。那里也没有条件治。”
“那你就在国内看病,把治疗方案确定,带着药出去。”我说。
他沉吟。我说:“如果你不反感去医院,下午我陪你去看病吧。我和医生商量商量,帮你制定一个好的治疗方案。”
(三)
小贾还是有求治愿望的。听了我的话,心有所动。我们匆匆结束游玩,赶回遵义。
下午2点半,我们来到遵义最好的某三级甲医院。这是一个综合医院,没有精神科。我们挂了神经内科,挑了一位主任医师,还是博士。
医生和蔼可亲,耐心听完小贾的叙述,满面笑容地说:“你不用吃药。”
小贾听了一愣,回头看我一眼,问医生:“为什么不用吃药?”
医生问:“你现在好了吗?”
小贾:“好了。”
医生:“那你担心什么?”
小贾:“担心复发。”
医生:“问题就在这里。你的复发是心理暗示造成的。你要告别过去。你回去,找你的亲朋好友,举行一个仪式,向过去告别,去除怕复发的阴影。必要的话,可以做一点心理疏导。”
我忍不插嘴:“医生,他的病是双相,完全不吃药恐怕不行吧?”
医生不快地瞥我一眼,问小贾:“他是谁?”
小贾答:“一个病友。”
医生舒了口气,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“你这是一知半解。我劝你们不要整天在网上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自己吓自己。”
我问:“照您这么说,双相纯粹就是一个心理问题,把心理调整好了就行了?”
医生脸上流露出赞许的微笑:“对,就是这样。”
然后,医生把病历塞到小贾手里,说:“你看,我已经和你们聊了十几分钟了,再聊三四个小时,结果也一样。你回去吧,不要整天想这个病,不要有心理阴影,要让自己强大起来。万一复发了,到时候再说。”
(四)
本打算和医生商量治疗方案的我,默默无言,茫茫然和小贾出了医院。
正这时,墨清提前下班,过来会合。我对他说了情况,他直截了当地说:“他们水平就这样,我从来不在这看病,至少去贵阳,或者去重庆。”
我问:“遵义都如此,县里的患者怎么办?”
墨清答:“县里患者只好来这看。他们也就能哄一哄县里的患者。”
我无语。和墨清商量了一下,对小贾说:“今天是我提议你来看病的,我得有始有终,给你提几条建议。不过仅供参考,不作为治疗方案。”
我说:“第一,这位医生说的也有一定道理,你目前状态不错,确实不需要现在就吃药。但是,如果复发,你一定要以此为契机,立刻规范治疗,不能再靠熬;
第二,你的病,有双相的可能性即。使不能确定,也应该先按双相治疗。就是说,不能只吃抗抑郁药,还要用情绪稳定剂,如果病情严重,也许还要联用抗精神病性药;
第三,一旦开始正规治疗,就要足量足疗程,不能半途而废。假如见效了,也不要觉得万事大吉,匆忙停药。要继续服用一段时间,巩固疗效。什么时候停药,问医生。”
小贾表示听明白了。
我心情沉重地和小贾握手道别。墨清明天陪我回他的家乡桐梓。
(原载 “渡过”公众号,扫码可关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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