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一假期,接到一位老读者邀约,去看看她读大学的儿子。我恰好无事,欣然前往。这位妈妈是希望我去帮着判断一下孩子的状态,出出主意;但对我来说,何尝不是一次很好的采访机会呢?
(一)
中午,到达孩子读大学的城市,先和大人谈。
我和孩子的妈妈相识已久。去年底,孩子双相躁狂发作,妈妈就不断和我商讨对策,因此我大致了解孩子的病况。一见面,看到妈妈憔悴的样子,就知道她已经不堪重负了。为了儿子,她在单位请了长假,来学校陪读;孩子有一点点风吹草动,她就胆颤心惊,六神无主,茶饭不思。真是一位尽心而可怜的妈妈。
她对我诉说:孩子整天无精打采,早上起不了床,一睡就睡十几个小时。如果不叫,能睡到下午,饭也不吃,自然课也不上。这两天,经常对她说:“我不想读了,我想回家。”
但是,见到孩子的面,我发现情况没有我想像的那么严重。
首先,经过一段试错,孩子的治疗上已经步入正轨。最初,因为不了解双相知识,治疗走了一段弯路。现在,他们懂得了对待双相“宁郁勿躁”的道理,知道躁狂比抑郁危害更大,且不易察觉,因此更注意监测躁狂迹象,随时和医生沟通,像“走钢丝”一样调药,把握好使用情绪稳定剂和抗抑郁药的平衡。
我据此判断,孩子的药物治疗基本到位,尽管状态还偶有波动,但大起大落的循环和震荡已经控制住了。
其次,我和孩子交谈,发现他目光灵活,应答流利,举止得体,情感充沛,能参加并组织同学活动。可以说,情绪基本没有问题,完全不像妈妈说的那样糟糕。
那么,问题出在哪里?让一家人最痛苦的是什么?
(二)
答案不复杂:是学习;更准确地说,是一家人对孩子的期待和孩子的现状构成的反差。
用妈妈的话说,只要不提学习,孩子一切都好;但一上课,一看书,一面临考试,整个状态就不行了。萎靡不振,早上要挣扎很久才能起床;勉强进了教室,也会走神,完全听不进去。功课自然拉下很多,跟不上进度;于是更加没有信心,恶性循环。
我问孩子:“妈妈说的是事实吗?”他承认确实如此。
我问:“为什么起不来床?是没有力气起来,还是不想起来?”
孩子答:“不想起来。”
我问:“你躺在床上不起来,做什么呢?”
孩子答:“挣扎,思考要不要起来。”
我问:“如果遇到好事,你能起来吗?”
孩子答:“能起来。”
我又问:“那为什么学习就不能起来?”
他想了想,回答了三个字:“学伤了。”
原来,他自小就是一个好学生。从小学、到初中、到高中,一路靠自己的成绩,上了全省最好的学校、最好的班级。高考之前,在全省排名前100位。这个成绩,如果顺利发挥,是可以上北大、清华的。他和全家,确实也把北大清华当成目标。
然而事与愿违,高考时,他发挥不理想,只考入了一所一般的985大学。父亲不接受这个结果,强行让孩子去一所陌生的城市复读,准备来年再战。
复读是一段更加难熬的旅程。后半年,妈妈逐渐发现孩子有些不对劲。时常起急,爱发火,经常滔滔不绝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,和平常判若两人;有时又哭个不停,想要自杀。
他们知道孩子可能出问题了,又不知道怎么回事,以为是累的,胡乱吃了些安神的药,坚持到第二次高考。孩子说:“糊里糊涂考完各科,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答题的。”
现在看得很清楚,孩子当时已经双相躁狂发作。后来他仔细回忆,早在初中,他就有了双相抑郁症状:一是头疼;二是不开心。那时谁也没有注意。大家都认为,头疼是学得太累;“不开心”是因为压力太大。“况且不是我一个人。学习那么苦那么累,有谁开心呢?”他说。
病情就这么被掩盖了。
就这样,经受了一年复读的折磨,孩子高考成绩还不如上一次,最终只上了另一所985大学。这次,家长无奈地接受了,可是孩子却不能接受,从此一蹶不振。
他承认,从初中到高三,学习最紧张最累的阶段,他都撑了下来。如今上了大学,远不如过去艰苦,却学不下去,跟不上班,以至于担心不能毕业。他自己也不明白,这是为什么?
我想到了一个非正式的医学诊断:学习困难症。
(三)
什么是学习困难症?
1988年,美国学习困难联邦委员会把学习困难定义为:“学习困难是多种异源性(heterogeneous)失调,表现为听、说、写、推理和数学能力的获得和使用方面存在明显障碍。伴随学习困难,人可能会在自我调节、社会知觉、以及社会交往等方面出现问题。”
学习困难的具体表现是:没有学习兴趣,总是处于被动的状态;注意力不集中,做事磨磨蹭蹭、拖延;最终导致孩子学习成绩差,跟不上学习进度,于是更加厌学。
研究表明,造成孩子学习困难的原因有多种,包括生物因素、心理因素、环境因素等等。比如,有些父母望子成龙心切,拔苗助长,常在教育的内容、方式、方法上违反教育规律;孩子学习时间过长,渐渐产生逆反心理乃至抑郁情绪和焦虑情绪,导致出现逃学、说谎和攻击行为。
由此分析,这位男孩出现学习困难并不奇怪:
一是过去这么多年,在学校和家长的双重压力下,他“学伤了”。从小学到复读,他不是为自己而学习,而是为家长而学习,为考试而学习。一旦上了大学,压力卸去,厌学心理强烈反弹,乃至产生躯体生理反应,就“学不下去了”;
二是在第二次高考关键时期,他双相发作,考试发挥失常,上了一个自己不满意的学校。多年奋斗,获得这样一个结果,自然心有不甘,乃至自暴自弃。“学了又能怎么样?”于是更没有动力学习。
第三个则是病理原因。他毕竟仍处于双相的治疗期,“宁郁勿躁”的治疗原则,对他压躁狂压得略狠,轻郁状态和心理因素叠加,更加剧了学习困难。
但是,只要不提学习,他的情绪、体能、人际交往,宛如常人。除了密友,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患病,曾经承受过那样非凡的痛苦。
(四)
情况基本分析清楚了,怎么办?
我只能建议:
一是觉察。密切监测自己身体的躁郁动向,提供给家长和医生,便于精准调药。鉴于孩子现在情绪尚可,而动力严重欠缺,也可考虑在不诱发躁狂的前提下,选用更能提振动力的双通道抗抑郁用药;同时寻找相匹配的心理咨询师,做一些心理疏导,解除对于学习的条件性负面情绪反应;
二是接纳。打消委屈的情绪,承认患病的现实,接纳目前所上的大学,减轻内心冲突,消除刺激点,尽可能获得内心的安宁与平衡;
三是行动。既然知道自己缺乏毅力,就不能太放任自己。比如,每天逼迫自己起床、逼迫自己锻炼身体,用较大强度的运动来刺激神经递质分泌,激发内在活力;面对眼下具体的学习困难,不要一触即溃;要加以分析,可以根据轻重缓急,把大目标拆成一个个小目标,找到切入点和突破口,步步为营,各个击破,最终争取全部问题的解决。
他表示认可。但我知道,讲道理最容易,做起来则很难。在很大程度上,他的现状,是在为过去的教育方式和学习方式买单。
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?在此求教于方家。
(本文原载“渡过”公众号,扫码可关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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