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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是对抗抑郁症最有效的良药?答案是:陪伴与扶持的亲人之爱。 

5月西北之行,我采访到一个故事:一位患病30多年的妻子,在丈夫爱的庇护和全家人的支持下,坚强而幸福地生活着。 

故事丰富而漫长,还需继续补充采访。先把梗概记在这里,留一个记录,也让读者先睹为快。

 

(一)   

 

她今年51岁。想像中是一个病怏怏的老太太,一见面,一袭黑色的风衣,红色的围巾,束着腰;身材高挑,面容姣好,岁月和疾病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。倒是她的丈夫,大大咧咧,穿一件夹克,敞着怀;脸色黑红,粗壮结实。很朴实的一条西北汉子。 

她在农村长大。是一个大家庭,有6个姐姐,一个哥哥。在那个年代,这样的家庭必然是贫困的。好在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女儿,比较受宠,没受过什么苦。  

说起抑郁的源头,她说可以追溯到十五六岁时。她从小学习好,是全家人的骄傲。上了初中,她特别喜欢语文老师和英语老师,可是初二,两位老师突然调走了。觉得天塌了,闷闷不乐。 

她回忆,那就是抑郁的感觉。后来,上了师范,抑郁就很明显了。她记得,那时没有死的念头,就是觉得活着麻烦,没意思。本来正是青春花季,却觉得活得那么难。伤春悲秋,树叶飘下来感觉到凄凉,同学说她是林黛玉。 

但所有人,包括她自己,都以为问题是她内向。“我讨厌自己的性格。”她说。 

毕业后,她分配到家乡附近的农村小学,在那遇到了现在的丈夫。他比她小一岁,她叫丈夫为“小冀”,一直叫到现在。 

她天生丽质,在师范就是最漂亮的女生,追求者不断。小冀只是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。问为什么他能胜出?她说,别人都是请她吃饭,跳舞,她觉得是负担。小冀很少请她吃饭,就是去外面,铁路桥黄河边。 

更重要的是,“我害怕上课,有讲台恐惧症。他一看我不行了,就主动替我上课,带毕业班。这是别人没有的。”

 

(二)   

 

青春岁月,尽管被很多人追求,她并没有享受多少青春的快乐,原因就是这个病。小冀安慰她:你这是性格问题,追求完美,过些年,磨练磨练,就不会有这么多棱角了。 

就这么相处了一年,她被他的契而不舍打动,慢慢接受了他。 

又过了一阵子,她同意订婚。按理是好事,但她高兴不起来,也总在矛盾中。觉得自己病歪歪的,不能拖累了人家。为此两次筹划自杀。 

第一次是吃药。离婚期越近,她越来越觉得责任太大。成了家,还得养育下一代,她觉得自己付不起这个责。悄悄攒足安眠药,想着在结婚前把自己结束。 

她害怕家里人找小冀的麻烦,写好遗书,说明是自己想死,和小冀无关。 

正准备吃药,姐姐的孩子来家里玩,和她打闹,把枕头下的遗书翻出来,药瓶滚到地下。姐姐大惊,也奇怪的很:人这么漂亮,工作又好,男朋友又好,为什么要自杀呢?但把她看得更紧了。 

暑假后,开学了,面对学生,她不敢上讲台。还是小冀替她顶班。她请了三天假,躺了三天。到了第四天,下定决心,一个人到了黄河边。那天是周一,一个学生在黄河边上背书;然后又一个羊倌来放羊。一个上午,来来往往人不断。 

下午两点多,姐姐和小冀来找她了。原来一家人午饭找不到她,慌了,到处乱找。后来还是小冀想起来,他们经常到黄河边,一路找过来,果然看到她在河边徘徊。 

见到亲人,她哭了。小冀也哭了。他问:“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?”她哭着说不是,她也不知道为什么。 

就在河边,小冀对她说:“不管为什么,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。” 

当时的一句话,成为小冀30年的承诺。 

 

(三)   

 

那年冬天,他们结婚了。她下定决心:既然结婚了,那就努力活下去,绝不再自杀。 

不自杀怎么办?只能硬扛。好在她这个病是间歇性的。好几个月,坏几个月。坏的时候,她也想过自杀、后悔过结婚,但没有实施过。 

终于有一天,他们知道这是一个病。 

1999年,他们家一个亲戚,因为酒精依赖严重,去外地大医院治疗。回来后告诉他们,他听说有一种病,和她的情况很像,叫“抑郁症”。 

好比久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亮,他们第二天就踏上了求治之路。那时他们也不知道抑郁症是啥,只知道是个难以启齿的病。因此偷偷摸摸,对外就说是去看心脏病。 

大约在10年时间里,他们不惜代价,从地区医院,到省城的医院,到北京的医院;从西医到中医,到心理治疗,到民间各种偏方,跳大神,等等,都试了个遍。 

小冀回忆,去省城做心理咨询,都是坐一夜硬座火车,天亮到市里。立刻去医院挂号,第一个做咨询。一小时结束,立刻赶到车站,坐车回来。就这样,一周一次,坚持了三个多月。 

第一次到北京,为了省钱,住地下室下旅馆,一个人一晚60元。她不适应,睡不着,小冀心疼她,换到快捷酒店。那是2001年,快捷酒店一天也有100多元。 

他们在北京,花高价买黄牛号,看了顶级的医生;见了最好的心理咨询师。那时她早不工作了,小冀的工资也就几百元钱。他们去北京一趟,就得花1000多元。好在家里人听说有了希望,都愿意借钱让她去治。 

看了不少病,花了不少钱,但效果不好。一是中国基层精神疾病治疗水平不高,二是她不懂怎么治疗,吃药不规范,总是吃一段时间,就停药了。于是,她的病,起起伏伏,越来越严重。

 

(四)

 

小冀承认,刚结婚的时候,他也没料到她真的有病,会延续那么多年。 

她回忆,她最严重的时候,不吃药完全睡不着。整天惊恐,烦躁,坐立不安。吃下东西,立刻吐出来。头晕得不行,人好像罩在一个大罩子里。没有力气,整天赖床,因为只有呆在床上才觉得安全。 

后来有了女儿。用她的话说,小冀是“又当爹又当妈”,挣钱、干家务、带她看病,都靠他。 

渐渐地,小冀和女儿对她这样子也习惯了。反正是好好坏坏。不行了,在家躺半年,恨不得连气也不喘;慢慢缓过来,正常生活一段时间。他们习以为常,不当她是个病。 

她呢?就是熬着。最大的痛苦是见人,现在看这叫“社交恐惧症”。见生人还行,一碰到熟人,就赶紧躲。偶尔出门,要带帽子,带口罩,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套起来。 

最严重的时候,连丈夫和孩子都不能对视。有好几次反复,就是因为不得不应酬,一紧张,就复发了。多年来,她基本是零社交。 

就这样,日子耗到了2016年的4月。 

她有一个外甥女,在北京工作,给她邮来我写的《渡过》。她看了,知道了“双相”这个词,也知道这个病是可以治好的。全家人都很高兴,第二天就去地区医院治疗。 

这么多年来,她第一次开始规范、系统治疗。同时,报名当地的老年大学,学习书法、国画和摄影。尽管是和陌生人的社交,但总比过去的零社交,前进了一步。

 

(五) 

 

经历了近30年的折腾,她总算步入了治疗的正轨。 

她的情况渐趋稳定,发作的频率在降低。但小冀实在是太辛苦了。全家大大小小的事情,都是他在忙。连每天给她安排吃药,都是他亲自做。 

他不懂病,但这几年,他已经会给她调药。我问:“你一本书也没认真看完,凭什么给她调药啊?” 

他答:“看她情绪高了,就把喹硫平加一点;情绪低了,就把文拉法辛加一点;稳定剂基本不变。加多少减多少,就看她的状况。” 

他举例,平常她都是懒洋洋的,有一天中午,他回家,睡个午觉的功夫,她就上了两趟街,买了好多东西,“躁狂了。” 

我夸奖他:你这就是精准调药。任何医生,都不如你对她的情况了解得准啊! 

苦中作乐,是小冀能够坚持到现在的原因。 

她给我说了一件事:病情严重的时候,家里有工人来干活,她不能面对;家里房子小,又没处躲,小冀就把她整个蒙在被子里。工人一出去,赶紧揭开被子让她透口气。“完全是掩耳盗铃。” 

看她这个狼狈样,小冀不但不烦,还笑个不住,好像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。 

当然小冀也说她太娇气。上老年大学,小小的县城,走路十几分钟,也要接送。对小冀这个指控,她不认可,说是小冀硬要接送她。 

在她的印象中,30年,小冀从来没有不耐烦过。他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,应酬特别多。如果不回家吃饭,他会先赶回来替她做好饭;或者应酬后,赶紧打包回来让她吃,不让她饿着。 

唯有一次,小冀发过火,把手机砸了。不过,那不是对她发火。 

那次,女儿病了,要去医院打点滴。小冀正逢应酬,回不来,耽误了。等小冀回家,她抱怨了几句。小冀气得砸了手机,恨恨地说:如果不是有手机,拉他应酬的人就找不到他了。 

不过小冀不以为苦,他说他很有福气,因为她人好。 

小冀举了一个例子:2011,他妈妈病重。他想:老人怕是时间不长了,得接到城里来享享福。她就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公婆,夫妻俩搬到一个废弃的平房住。这个情分,小冀一直记得。 

30年,他们一共生过两次气。 

一次,她刚发病不久,辞了工作,和大姑姐合作开一个小店,后来因为琐事闹了矛盾。小冀二话不说,让她向姐姐道歉。“他就是向着自己家里人。”她抱怨。 

还有一次,因为小冀整天在外面应酬,喝酒,她担惊受怕。她觉得小冀就是两个结局:要么喝醉了从工地上掉下去摔下去;要么脑血管堵塞睡过去。她忍不住对婆婆抱怨,说她不管了,是死是活由他。后来小冀得知,责怪她对婆婆说话太大声。

 

(六)

 

5月12日,告别他们那天,夫妻俩把我从县城送到地区所在城市。 

一早,小冀领我去宾馆餐厅吃自助餐。桌子上放着一个牌子,“鸡蛋一人一个”。小冀说:“以前不限量,随便吃。” 

我问:“你以前住过这?” 

小冀答:“太熟悉了,三次住院,都住这。” 

他告诉我,因为她受不了医院的环境,他就向医院申请,每天去医院治疗,挂点滴,然后到这个宾馆来住,“交两份钱。”他颇有些心疼地说。 

说着话,我和小冀端着早餐去找她。她正坐在一张桌前,望着窗外的蓝天。 

她指着窗外,对我说:“那些年,我就坐在这个位置,看着这座楼。就想,这楼就几层高,跳下去也死不了啊……那时整天就想着死……” 

小冀说:“30年都过来了,现在得好好活了。” 

30年,真是不短的时间。我问小冀:“这么多年,你觉得是拖累吗?” 

小冀说:“我这辈子没有大的志向,就这么平平淡淡过。没想干大事,不觉得是拖累。她身体也不是总是坏着,反反复复多了,知道总会过去的。夫妻这样是本分。是应该的。” 

她有些不好意思,说:“这一生亏欠你,没法弥补了。” 

小冀说:“你不是总说我将来身体会垮吗?那你赶紧好起来。将来你好了,我不行了,你来照顾我,就弥补了。” 

吃完早餐,我们乘车去机场。车上放着俄罗斯民歌《喀秋莎》。她的情绪格外地好,又回忆起来:30年前,她、小冀,还有一个女同事,三个人一起打牌。小冀打输了,被逼着唱歌,唱的就是这支《喀秋莎》…… 

在想像中,我仿佛看见,30年前,在乡下简陋的宿舍里,几个年轻人哄着,闹着。她强打精神,强颜欢笑,小冀则不时偷看她一眼……那时,他们都还年轻,还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。但是走着走着,也就走下来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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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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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渡过》作者,“渡过”公号创办人,财新《中国改革》执行总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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