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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“抑郁完整认知”的探寻之旅,至此暂时接近我的终点了。
回过头看,八年来,对于抑郁的认识,我的观点是不断变化的。我曾经是坚定的“科学”派,认为只要吃药,抑郁就一定能治好;再往后,我看到了心理治疗的作用,也发现离不开社会支持和个人的努力;如今,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,我承认,抑郁的彻底治愈,还需要世界观、价值观、人生观的提升。
有一个观点:“三观”不正,抑郁症好不了。我曾经对此不屑一顾。走过漫长的探索之旅,我发现这个观点有其合理性,只是远不是字面这么绝对、简单。
我现在的看法是:说“三观”不正,抑郁症好不了,肯定是错误的;但是,如果一个人有正确的“三观”,对其康复会有非常正面的作用。甚至可以说,人的升华、价值的实现,才是彻底的治愈。
(一)“三观”和抑郁的关系
这些年,我见过很多难治性抑郁患者。他们服药无效,完全凭个人意志,尝试各种方法,最终逐渐康复。
我的《渡过3》中,有一篇《救世主归来》,其中的主人公毓伟就是如此。
他抑郁十年,找不到任何直接原因。他没有家族遗传史,他的早年成长也大体一帆风顺。后来他反思,造成抑郁的原因是他的“三观”和思维模式出了问题——他称之为“救世主情怀”。
从小,他就被家人灌输了一种要“出人头地”的理念。他相信自己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,活着的意义就是要做人世间最伟大的事业。他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有:创立一套具有微积分那样地位的独立新数学体系;完成爱因斯坦的遗愿,统一宏观和微观物理学规律;写一部《红楼梦》那样的传世巨著;熟练掌握6种以上世界主流的国际语言;拯救因环境恶化和资源危机而岌岌可危的地球……
为了实现伟大梦想,他从小就有意识地把从书本上看来的“真理”,作为思想、行为的准则,对自己有极为苛刻的要求。这一套“三观”,他能够自圆其说,却实在不接地气,给成长中的他带来无尽的伤痛。当现实与理想剧烈冲突,他失眠、狂躁、歇斯底里、内向攻击、自我惩罚……终至深陷抑郁。
后来他是怎么好起来的?我简单概括:首先,坚持下去,绝不自杀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是“用理智寻找一个不自杀的理由”。(参见《十年抑郁,我如何一步步远离自杀,终获治愈》)
其次,他做了一件对于他来说是“轰轰烈烈”的事情:骑行中国。
那是他陷于抑郁的第8个年头。绝境之中,有一天,他想:有多少年没有做一件挑战自己的事了?既然现实生活中没有希望,那就自己去寻找些希望;既然生死都已置之度外,何不试一下用极端的方式,尝试做一件改变自己命运的事情?
于是,他决然辞职,用四个月的时间,骑车去了西藏,又去了青海,最后骑回山东老家。
没想到,这四个多月的骑行生涯中,他的心境不知不觉改变了。一路艰辛不言而喻,但他不觉得那是一件痛苦和艰难的事情。他一次发现,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完成一件事;他感受到了阔别了很多年的纯粹的生命的喜悦;他发现生活中很多困难,都没有骑行中国的难度大,所以开始愿意去尝试更多的事情;对于现实中许多无奈,也能更平和地用自嘲方式来对待,心情也变得越来越阳光。
当他感觉自己好起来后,他去医院做了一次大脑CT检查,发现没有任何病变。这让他完全放下了心:此前他以为,长期抑郁已经让他的大脑发生了器质性变化。
最后一个枷锁打开,他看到了阔别十年的美好世界!
(二)价值实现是人的深层追求
毓伟的故事,虽然独特,但并不另类。我认为,他的抑郁起于内心的激烈冲突;而走出抑郁,也是靠他不自觉地用自己的方式,解决了内心冲突,获得了自由和宁静。
我们知道,精神障碍的本质是冲突。与环境冲突,与社会冲突,与自我冲突。解决冲突,需要接纳;接纳不是认命,不是消极坐等。虽是顺其自然,仍要为所当为。这就需要行动。而行动的意义就在于:激活沉睡的自己,发现人生的价值。
抑郁患者有一个共同的心理特征,是自罪观念和无价值感。他的心理能量失去了方向,不是指向外部,而是指向内心,把矛头对准自己,不断自我审查、自我贬低。时光如梭,世界日新月异,但自己的生活毫无希望,于是灵魂被扼杀,生不如死,如行尸走肉;有时候,还会像溺水的人一样,想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。所以抑郁的人往往会有某些依赖或者成瘾现象。
根据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·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,人类需求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,分为五个层次,分别是:生理需求、安全需求、社交需求、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。其中,自我实现是最高层次的需要,意指实现个人理想、抱负,发挥个人能力,接受自己也接受他人。
比如毓伟,正是从“骑行天下”中初步发现了自己的价值;此外我还认识很多患者,自称用“公益疗法”治愈了抑郁症。最初我以为这只是一种宣示,后来认识到这确是有依据的。
也许可以这么理解:“公益疗法”其实是一种深层次的心理治疗。当他去帮助别人时,会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开,看淡自己的病症,开阔自己的心胸,改变自己的认知。
我有一位朋友,追溯自己在2008年初得了抑郁症,起初靠药物治疗,效果不明显。后来汶川大地震发生,她去四川救灾,几个月后,不知不觉,完全康复了。
我自己的经历,或许也是“价值治疗”的一个例证。总结我的康复经验,大约有两个:其一,通过对抑郁的研究和探索,我掌握了心理运行的规律,获得了信心;其二,我写出了《渡过》系列三本书,创办了“渡过”公号,用实际行动帮助别人——这就是我一直倡导的“知行合一,自渡渡人”。
中国有一句古话:“赠人玫瑰,手有余香”。有能力帮到别人,是一种更高程度的价值实现。在这个过程中,他对自己的心理结构进行重整,无形中实现了治愈。
(三)锤炼把痛苦转化为美的能力
在本文的最后,请允许我稍微放纵一下思绪,“形而上”地表达一个观点(也许会有读者会认为我是在唱高调):走出抑郁,还需要我们锻炼一种把痛苦转换为快乐的能力。
我记得,2012年秋,刚刚从深度抑郁中摆脱出来,一个慵懒的午后,我重温了余华的小说《活着》。不知不觉,我读了几个小时;当我掩卷,窗外暮色四合,夜幕降临了。我内心充满了宁静。
最让我共鸣的,是“前言”中的一段话:
“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,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,他的自私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。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,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……
也有这样的作家,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……说得严重一点,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,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,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。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,不是控诉或者揭露,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。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,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,对善和恶一视同仁,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。
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,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《老黑奴》,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,家人都先他而去,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,没有一句抱怨的话。这首歌深深地打动了我,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,就是这篇《活着》,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,对世界乐观的态度。写作过程让我明白,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,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。”
这就是“一念之间,天堂地狱”。几米说:“所有的悲伤,总会留下快乐的线索”;顾城的诗句: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”。
是的,任何快乐和痛苦,如果你有足够的觉悟,都可以转化为诗情。美具有有安抚人心的功效,在痛苦中仍然能够感受生活之美,是对自己最高的奖赏。从这个意义上,哲学、宗教、美学,对于抑郁康复都是有益的。
写到这里,我想起了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维特根斯坦。他的一生是一个传奇。从照片上看,他有着如鹰鹫般瘦削的面孔,眼窝深陷,眼睛闪闪发亮。他一生抑郁,但从未治疗。他的痛苦发源于对人生的探寻,从小就对不可言说的东西充满困惑。他多疑,狂躁,终身伴随“自杀情结”。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,他应征入伍,未经作战即成为意大利人的战俘。他的《逻辑哲学论》手稿就是在战场上完成的。他后来这样解释自己应征入伍的动机:“我有自杀倾向,没有比战争更好的自杀方式了。”
维特根斯坦。(图片来自网络)
我想像着他。我搞不清,到底是抑郁导致了他的哲学,还是哲学导致了他的抑郁?也许二者根本是一回事?我想,一个抑郁患者,无论多么痛苦,他的理性是不受任何影响的,甚至更加发达。由于抑郁关闭了他感官快乐的通道,他活得非常辛苦,反而能把的所有生命能量,集中指向哲学思考,唯此才能让他获得有限的、但却是深层次的快乐。
所以维特根斯坦曾经说:“在一天之内,我可以体会到地狱的恐惧和天堂的欢乐……只要一天的时间就足够了。”
所以,我更愿意认为:是抑郁使得维特根斯坦走向哲学;而哲学又让他超越了抑郁。
更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,我认为,人的最高的境界是内心的平静和满足,其要义是与自己和解,以审美的态度看待世界,以及自我价值的实现。
如瑞士心理学家卡尔·荣格所说:“如果一个人不能找到生命的意义,找不到宗教信仰,他就不可能真正康复。”
如果这么看,“彻底治愈”的目标,就是发现自我的内心力量,找到人生的意义。到那时,各种力量重回他的身上;他能感受到爱,也能付出爱;能获得基本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认可,对自己的生活有足够的控制力,有能力去选择一些东西,也有能力去承担和放弃一些东西。
至此回顾本系列的全部内容——总起来看,我认为,药物和心理治疗都是“术”,而价值重建、自我实现才是“道”。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,对“彻底治愈”的追求,就还原为哲学的追寻。
所以,通俗地说,抑郁的彻底康复,是两句话:“努力做一个高尚的人”;“努力做一点有价值的事情”。
(四)探寻综合、全程、全人关怀、个性化的疗愈模式
八年前,当我从重度抑郁中挣扎而出,出于对未知世界的好奇,一步步走上了研究和传播精神科学的漫漫长途。于我而言,这是一片神奇莫测的彼岸彼土,有绮丽的风景,有无穷的可能性;复杂深邃,变态无穷。
八年来,对于抑郁的认识,我经历了一个个螺旋式上升的历程。肯定、否定、否定之否定……这是一场思想的盛宴,既散魂而荡目,迷不知其所之。
八年间,我陆陆续续做了三件事:出版了三本书;创办了“渡过”公众号;从2018年下半年至今,又从传播知识阶段,进入到实际解决问题的阶段。
马克思曾说:“哲学家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,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。”(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》,1945)是的,理论的目的是指导实践,我对抑郁逻辑的探究,最终指引我找到了“渡过”的使命——探寻一条综合、全程、全人关怀、个性化的精神疾病疗愈之路。
这条路的路基,是“生物-心理-社会”的现代医疗模式。我如此表述:抑郁从来不是单一的疾病,也不是个体一时的产物。它是“生物-心理-社会”三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,是在时间流中逐渐形成的,是一个人生理关系、社会关系和时间关系的总和。
在此认知前提下,我如此解读这条路径的四个关键词——
“综合”,就是多管齐下,不偏废、不拘泥;
“全程”,就是自始至终,形成一个完整闭环;
“全人关怀”,是给予温暖和力量;
“个性化”,就是寻找最适合自己的疗愈方式。
循着这个思路,我们的目标渐次清晰:办公号、建社群、创办“陪伴者计划”、推出“成长营”“家长营”“复学营”、筹建“渡过”康复基地。
前几项已初见成效,康复基地还只是雏形。我们的思路是:战胜抑郁,重在行动。对很多疑难病例,改变生活方式是一条出路。但是,要凭单个人的力量改变生活方式,受到各方面因素的约束,殊为不易。
既然个人改变不易,那么我们就来创造这样一个环境,一个生态疗愈场,让患者在这里重建人与人的关系链接,改变思维和行为模式,重建自己的生活,实现内心的平静。——这就是集学习、疗愈、就业、成长为一体,让患者最终回归家庭、回归社会的“中途岛”。
最后,介绍一下“渡过”新启用的logo(见下图)。图案主体是海上的舵轮,其中特别需要说明的是“渡过”的英文。
“渡过”两个字怎么翻译为好?我们想过很多词,都不贴切。后来灵机一动,干脆自创了一个词:dogo——它是“渡过”的谐音,从英文字面上看,含义为“做,走”。
这恰好符合“渡过”的理念。希望将来dogo这个词,能够进入英文词典。在想像中,我注释如下:
“dogo,汉语为‘渡过’,是中国的一个民间抗郁组织,其使命是‘知行合一,自渡渡人’,其宗旨是两个字——‘去做’。”
“渡过”-dogo-“去做”。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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