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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上篇,我提出:精神疾病治疗,需要树立整体观、动态观、个体观、社会观、时空观,构建一个“生态能量场”,涵盖药物治疗、心理治疗和社会治疗,创造人与外界关系的连接,让情绪流动起来,从而获得自我疗愈、相互疗愈——这就是“生态疗愈”。

 

接下来,我想用我们的实践说明,这个“生态能量场”到底能起什么作用?

 

“生态能量场”有哪些功能?

 

首先,是共情和接纳。

 

由于病耻感的存在,精神疾病患者在现实生活中是孤独而沉默的。因此,这个能量场的第一个功能,是为大家提供一个相互理解和接纳的场所。用一位成长营小学员的话说,“我们是同类”(参见《征途驿站》):

 

 “3月,我参加了“渡过”深圳营。这里给了我太多的惊喜,是我想要当做项链挂在胸口的珍宝。

 

来到这里,我感受到了许许多多作为人的更细腻的情绪、更温柔的善意,尽管他们手里同时攥着疲惫和无望。

 

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接纳陌生人,努力谈笑风生,偶尔会因为某一句话泪如雨下。我很奇怪,为什么会突然在陌生人面前泪流满面,突然说不出话?我从未想过,人心里真的会有一处地方,柔软到只要轻轻安慰抚摸,就会触动到灵魂。

 

亲子营最后一天,我想明白了:因为在这里,我们都是同类。

 

我们一直以来,不能向旁人倾诉难过和无助。我们一直想得到一个为什么。在这里,我们得到了。

 

在这里,讨论自己的病情,讲述自己的故事,是如此轻松、自然。我们终于找到倾泻的出口,不用犹豫再三、权衡信任,还得加上一句“不知道我能不能告诉你”。

 

我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个成长营称为家,因为我们很多人即使在自己的家里都不能坦诚,会因为恐惧和迷茫。而在这里,我们等到了帮助。

 

于是我说,在这里,我们是同类。

 

我仔细观察,发现听到别人的一句话,就好像听完了别人的一个故事。我从来不敢说感同身受,但这一刻,我觉得所有人的心率都达到了一致。我们卸下了所有为了孩子或为了自己而精心构筑的防备,终于可以安心地求助。

 

于是我说,我们是同类。

 

短短五天,我们每个人,都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一样,被大把大把的安全感包围。

 

这个桃花源是沿途的驿站。我们穿越了烟沙弥漫的征途,到这里休息,分享经验,整装待发,为的是重新走上不知前路的征途时,能多了一点勇敢和无畏。

 

几十个孤独的灵魂,与旁人格格不入的灵魂,不被看好的灵魂,四处飘零的灵魂,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归宿。

 

在这里,我们踏上征途。

 

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意义。

 

其次,是学习和成长。

 

对抗精神疾病,是一生的战争,需要勇气,需要知识。面对疾病,大多数患者和家属是孤立无援的,而我们的“生态能量场”,正可以提供这种氛围,并彼此鼓励。

 

一位参加过成长营的家长写道(参见《温暖和成长的力量——写在苏州亲子营闭营之际》):

 
“在这里共同度过的一周,‘渡过’的组织者、老师们、志愿者们、家长们、孩子们,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场。在这个场里,温暖和善意,形成合力,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,自然地流动。
 
上课、座谈、一对一咨询、情景剧场、游戏、歌唱、长跑、散步、八段锦、太极拳;倾诉、倾听、交谈、问候、拥抱、陪伴、甚至冲突——所有的形式,都给每个参与者送出一份礼物:成长。
 
在这里,所有的形式,都指向于超越形式,直达成长。

 

另一位家长写道(参见《自我成长,用爱和时间疗愈伤痛》):

 

“我是两个女儿的妈妈,小女儿3岁,大女儿15岁。

 

满怀期待,我带着女儿进入苏州营。大家都说我是营里最焦虑的妈妈,因为我哭得最多……

 

后面的课我都在认真地学习,做笔记。这是我第一次完全打开自己。我意识到,我对待老公也像刺猬一样,拼命地想靠近,却总是刺痛他,而这种不安全感直接传给了女儿。

 

直到这一刻我才真的放下了自责,原谅那个心里满是委屈、寻求爱的自己。

 

在营地里的这几天,女儿说了很多心里话,我才深深地理解了女儿痛苦的根源,而我以前总自以为是以为了解她。

 

我承认了,原来我了解的都是假象。为了我这个心理脆弱的妈妈,她只将好的一面呈现出来,所有的伤痛都埋在心里。

 

回家后第一件事,我告诉老公我的感受。老公理解了我,拥抱了我。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,我又找回了老公对我的爱。

 

此行最大收获,是了解并放过自已,真正理解了女儿。我们全家会用爱和时间来慢慢疗愈女儿的伤痛。”

 

再次,是带动与激发。

 

2019年5月28日, “渡过”北京营组织学员攀登营地附近的居庸关长城。居庸关长城横跨东西两个关隘,全长4000多米,以陡峭、险峻著称。平日这些孩子缺乏锻炼,体力不佳,一路上,有人摔倒,有人抽筋,但大家耐心等待,相互扶持,引领陪伴,彼此鼓劲,最终有十几人成功登顶。

 

后来,一位学员撰文,记录了这个心路历程(参见《长城登顶的六个关键词:抗郁的隐喻》):

 

“一出发我就以极快的速度攀登着,20分钟过后,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,浑身无力,头晕难忍,我不得不坐在台阶上休息,那一瞬间,悲观、绝望的感觉涌上心头,我想起了生病前的自己——身体素质好、学习成绩好,按以前的体能,我是能够成为第一个登顶的人;而现在的自己,休学在家,不能再为父母带来荣耀,我的体形也变得难看,比之前胖了整整60斤,我很难接受自己的体重在短短一个月内竟然飙升了50斤。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垮掉了,整个人都废掉了,我什么也做不了了,我的病再也好不了了……

 

当我内心陷入无边黑暗时,梁辉老师在我身边坐下,陪着我休息。过了一会儿,梁老师拍拍我的肩膀,鼓励我先爬一小段儿路,若不行再返回来。

 

我心有所动,和梁老师一起继续往上爬。爬到好汉坡时,梁辉老师给我拍了一张照片鼓励我。坐下来休息时,我对梁辉老师说:‘我又活过来了!’

 

梁老师拉着我的手,温言细语地和我聊天,她启发我:‘刚才的经历,像不像人生中得病的过程呢?’

 

其实这次爬长城,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,因为以前也想过死,这次大不了心脏受不了死在长城上,也算是一条好汉。在断水的情况下,我一个人像发了疯一样往上爬,没寻求任何人的帮助……在11号敌楼,我的左腿开始抽筋,到12号敌楼,我的右腿开始抽筋。每迈一个台阶,腿就钻心地疼……凭着这股不服输的劲头,我竟然在30分钟内爬完了100米的高度,之后一步步成功实现了登顶,与大部队成功汇合。……那一刻,我痛快地哭了,把压抑了两年的委屈、悲伤倾泻而出,释放完情绪后,我心里无比轻松。”

  

这件事对我有很大触动。我联想到,这个攀爬长城的临时性团体,就是一个“生态疗愈场”。如果没有这个场赋予的力量,这些孩子是很难登上峰顶的。

 

第四,是行动和生活。

 

关于此,我想介绍一个特别的组织——“渡过”青春编辑部。

 

2019年3月30日, “渡过”公号 “青春版”成立。这是今年4月参加深圳亲子营的小学员自己提议并组建的。编辑部成员共8人,年龄在15-26岁。从这天起,“渡过”公号每周六的版面,从策划到采写到编排,全部由他们独立完成。

 

在青春版发刊词《给青春一次“渡过”》中,孩子们自己说:
 

“同类是会互相吸引的,这种可爱的微妙击穿了一切社会因素,相遇相知便相辅相成。我们的目的在于将这种共鸣感扩大,用积极去解释死亡,用敏感去寻找安定。

 

我们很真实,依然是服药的群体。但是我们希望互相拉一把。一个人不够就两个,一手拉一手,连接下去。我们想让更多的同类知道,这里有一个桃花源在守望他们的到来,她纯白而满是能量。

 

这个团队很年轻,无论是阅历还是人员都是年轻的。我们面对的是千万的同类,我们心怀感恩,无所畏惧。并且擦干泪人的眼角,向每一个缺乏眼泪的斗士致敬。”

 

当天,我在朋友圈写了这样一段话:

 

“昨晚稿件交到我手上,尽管从内容到文字都有需要完善之处,但我硬是熬住职业癖好,坚决不改一字,因为这是他们的生命原色和冲动。在我看来,青春版的意义,更在于创建的过程。这群仍在治疗和康复中的孩子,他们在‘渡过’相遇、相知,自倡导、自组织,自采、自编,这个过程,正是‘渡过’一直在倡导的‘关系疗愈’。”

 

青春版的主编叫子烨,后来,她和“渡过”渐行渐近,连续参加了五期活动,做了很多组织、服务工作。在此过程中,我们亲眼看到了她身心的双重进步。

 

一个人精神世界的演变,是我无力完整把握的,这里直接用她自己的文字来描述吧(参见《从深圳营到苏州营》):

 

“五天的力量太小,至多不过是家庭关系的调整。不过额外的,少年郎们迈出了社交的第一步——和与自己相同是生命交流,精神上活在一起。

 

这个变化不是营地带给我的,它来自一种期望,重新去融入的希望,毕竟融入之后没有人会想群体和他一起“心碎”。我处在这个敏感的群体里面,免不了一颗玻璃做的心脏。我的尊严不允许我去阿谀逢迎,于是我把气力给了奉献,违心却造福的奉献。

 

在深圳有这样一件事:我莫名其妙地上了心理剧课,莫名其妙成了教学道具。我挑选了童年最没有伤痛点的时段,我本以为这会是合家欢的剧,可是有人哭了。我亲生经历了这种暗藏在我心底的敏感,原因竟然来自我自己的平和。

 

虽然故事和童年的心是平和的,但是重现却不是。我深恶马戏,而那个情境就像马戏。猴子在台上,没人鞭打,没有节目,却台下泪下。很诡谲。

 

在苏州营一个月之前,青春版编辑部成立,这给这个短暂的‘群居’搭了一座客栈。曾几何时,我开始在乎每时每刻和文字打交道的机会。我掌管着整个编辑部的稿子和资料。犹记得我开始敲下第一篇文章,登录张老师给予的公号平台权限——事情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且有趣。

 

我享受着安心沉沦在慢慢接手不只局限于青春版的工作,那是一个个未曾公开的文件里的秘密;我必须早起去和其他工作人员和老师联系,作息开始规律……写稿,校对,编辑,摄影,出稿,充实的感觉。那种玻璃心的来源有了应对,因为价值出现的同时,玻璃心得到了认可。

 

且不谈编辑部短短几周的收获和好坏,它便是一种象征,一种康复的动力和织起的梦。所有的共情起源我们结交的归属感,汇聚成一张满意的面具。

 

这张面具是玻璃糖做的,透明却可以保护,我们终有一天会共同佩戴,共同揭下,共同在面前摔得粉碎。待揭开面具的那天,我们在编辑部浑厚的价值才助我们新生成长。”

 

不仅子烨,连续参加了几期成长营的孩子和家长们,都有不同程度的进步。他们用自己的实践证明:对很多难治性抑郁,改变生活方式是一条出路。而我们的“生态能量场”,正是用集体的力量,以鲜活的生活,构建了个人无法独立掌控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模式;并让每一位成员,在此过程中更新和完善着自己的生命状态。

 

生态疗愈的本质是自我疗愈和相互疗愈

 

以上分析了“生态能量场”有哪些用。接下来的问题是:如何构建这样的能量场?

 

这是一个实践性问题,所谓“魔鬼在细节”中,一切美好的设想,都得靠具体操作来实现。关于此,我只能大概列出几个着力方向:建立关系、设计课程、医疗咨询、心理辅导、户外活动、团体对话、情感对接、身份认同、角色互换、危机干预,等等。

 

上述内容,我们也是在实践中,一步步丰富和完善的。我们的能量场也在不断扩大。比如成长营,第一期只有60多人,至第四期就发展到144人。将来我们还会继续探索,并不断分专题来总结提炼,写成文章和读者分享。

 

行文至此,可以得出本文的最后结论了:生态疗愈”的本质,是患者在人为的模拟现实中,实现自我疗愈和相互疗愈。

 

这个道理无须阐述,人本主义心理学的精髓也是如此。也许我们工作的意义,是用我们的实践,在证明这个道理。

 

比如,一位家长在文章中,提到了孩子对他们的疗愈,摘引如下(参见《温暖和成长的力量——写在苏州亲子营闭营之际》):

 

“这几天,许多人有一个新的发现,抛开那些冷冰冰的标签,每个人都需要成长。相对于有无限可能和生机的小伙伴们,站在家长位置的掌控者更需要成长。

 

一方面,随着孩子快速成长,家长的成长可能会慢一两拍甚至停滞不前,仍旧用一成不变的眼光评价和对待孩子;另一方面,有些家庭内部结构上一直存在的冲突和矛盾,需要通过每个家庭成员都努力成长,对其他成员更多地接纳、包容、温暖和无条件的爱,才能达成家庭内健康顺畅的合作。

 

这个过程中必然有痛苦的磨合,由于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的,当有成员回避这种痛苦的时侯,在他这方面,成长没有发生,冲突依旧;在家庭内处于最弱的被掌控地位,但最具成长性的孩子,就会不自觉地去承担一部分这个弱化甚至空缺的角色,和由此带来的重压和痛苦,去维持家庭的凝聚力。

 

很多情况下,由于这种角色关系的错位,小伙伴们去尽最大的努力,帮助和推动掌控者的成长,耗尽自身能量,伤痕累累,仍无法达成,反而成为了掌控着眼中的‘问题’。为了解决这个‘问题’,这才让掌控者有一丝的机会,思考和实践自己的成长,才有一丝机会看到自己和被掌控者的真实处境。”
 

另一篇文章,提及了孩子之间的相互疗愈(参见《向阳而生》):

 

“有家长忧心忡忡地问:孩子们聚到一起,会不会有太多负能量互相影响?其实,成人总是忽视了孩子之间互相治愈的能力。
 
情绪障碍所带来的痛苦无法言说,即便是朝夕相处的家长也很难感同身受,而身边亲人的不解和愤怒又会转化成家庭的二次冲突。孩子唯一能做的只有关起心门,独自面对疾病带来的伤痛,同时又摆出一副或自暴自弃、或目中无人、或担惊受怕的态度,来面对这个世界。
 
事实上,孩子们大都单纯敏感,有着自己的烦恼喜恶;同时他们往往比大人想象的更成熟坚强,此时的困难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一段插曲。
 
所以,每次亲子营,都会安排孩子们说心里话的时间。孩子们多半带着调侃的语气说起自己的经历,很多故事和情绪在房间里流动。哽咽时一句‘我懂’、痛哭时一个拥抱,也许就是打开心门的良药;希望他们在倾吐的同时,也能放下多年独自承担的重负。
 
长期黑白颠倒、闭门不出的生活节奏,让很多孩子脱离了真实的世界。晒晒太阳,踏青郊游,看湖看海看风景,自己亲手做一顿大锅饭,每一个日常行为都是一次鲜活的刺激。
 
这就是亲子营对他们的意义:看到美好,找到伙伴。”

 

从这个意义上看,“渡过”提供的服务,是直指人心,有温度、有情感的服务并鲜明阐释了“渡过”的理念——表达与看见,流动与交融,温暖与力量,体验与连接,接纳与改变。

 

最后,请允许我借用成长营一个孩子的文章,作为本文的终结(参见《心在一起,就不是一个人的狂欢》):

 

“我们的灵魂在一处栖息,所以我们不再孤独。

 

她曾说:我想成为他的光。

 

她曾说:她是我的太阳。

 

他曾说:你们是我活下去的力量。

 

他曾说:我的救世主终于出现了。

 

可你们知道吗?你们都是我的光; 

 

而我,也想成为你们的太阳。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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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进

张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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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渡过》作者,“渡过”公号创办人,财新《中国改革》执行总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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