肉搏战
2003年4月2日,当期《财经》杂志出刊,我们的第二次SARS报道以10页的篇幅问世,迅即引起巨大反响。
恰在这一天,时任卫生部部长张文康出现在中央电视台,第一次向国人承认北京出现SARS,但公布的疫情数字:共有12个病例,死亡4例,“疫情已经被完全控制”。
出于直觉,我们觉得这个数字不可靠。但那时,没有任何渠道可以获得真实情况。国内官方媒体尽管开始报道SARS,主基调仍然是“SARS不足惧”,“不会影响正常的旅游、工作”。
4月7日,又出现一个重大新闻:国际劳工组织技能开发司司长派克·阿罗感染SARS去世。因死者是外国人,此事实在无法隐瞒,只能向全社会公布。
至此,编辑部确信:SARS报道已成为当前最重大新闻,甚至是“唯一的新闻”,关键在弄清疫情真相。舒立决定:我负责的综合组放下其他工作,全部人马都投入到SARS报道中。
恰在那天,我老婆告诉我一则重要信息:她所在的北京地坛医院,因收住SARS病人,封闭了三个病区。我立刻把此事汇报给舒立。受此启发,舒立决定采取一个笨办法:派出记者到北京各大医院,逐家打探是否收住了SARS患者。
回过头看,这实在是一着险棋:当时SARS在北京已经大面积传播,此时到医院采访,无疑等于上战场。但“无知者无畏”,综合组的第一批记者,义无反顾地奔向各大医院。他们不去院办,直奔门诊、病区。尽管院方把隐瞒实情作为政治任务,但一线的医生、护士对记者并无警觉。就这样,我们的记者用纯手工的方式,一点一点采集、拼凑着第一手SARS信息。
我记得,短短几天,我们派出的记者,就从各家医院,搜集了几十个SARS住院病例和死亡病例,都有名有姓。仅此就已经超过了张文康公布的“共有12个病例,死亡4例”。
线索越来越多,记者不够用了,我作为编辑,也得上前线。我去了两个地方,一是海淀中关村的海龙大厦,这里是电子产品大卖场,据说有员工感染SARS。我赶到的时候,海龙大厦已经关闭停业,现场空空荡荡,一片狼藉。
另一个地方是武警总院。依稀记得,我是在清晨赶到武警总院的。当时薄雾濛濛,我在病区穿行,病房逐间打探,今日恍然若梦。
第一组记者跑医院,第二组记者是跑科研,探讨SARS病原及其本质。这一组是舒立直接指挥。我记得舒立带记者采访了钟南山、管轶等人,对SARS疫情有了准确判断,才能把握报道的方向。
记者赵小剑后来对我回忆说:“钟南山非常忙,为了采访他,得知他要去广州,就买了同一班机票,坐在他旁边采访他,飞机落地了我再回北京。飞机上轰鸣声很大,录音不清楚,又跑到一家专业录音工作室减噪,再整理录音,那份麻烦就别提了……”
当时关于SARS的病原有两种看法:一种认为属衣原体,一种认为属某种不知名的病毒。中国疾控中心力主“衣原体说”,事实证明,这犯了大错。我们后来分析,也许正是这个错误误导了高层。因为衣原体较不明病毒更易于治疗,卫生主管官员才会轻敌,并敢于瞒报真实信息。
第三组记者跑法律,从法治角度探讨《传染病法》对防治SARS可能产生的影响;第四组记者跑经济,从“SARS对经济的影响”角度采访专家学者。
在第一手采访之外,关于北京SARS传播的真实情况,我们还获得了一个重要佐证,来自北京301医院军医蒋彦永——4月8日,美国《时代周刊》刊载了蒋彦永的一封署名信,信中称309一家医院就收治了60例SARS病人,到4月3日,已有6人死亡。
这是一个重要信息,可以和我们记者的实地采访相验证。于是,舒立亲自上阵,带着我到蒋彦永家,找到他本人。蒋彦永亲口对我们证实了他给《时代周刊》写信的事情。
整个采访过程,我旁观了舒立的采访技巧。首先如何获得蒋彦永的联系方式?当时好几个小记者都说,蒋现在如此敏感,“肯定采访不到了”,也无从联系到他。舒立略一思忖,拿起电话,拨到301医院总机:“喂,301医院吗?我要找你们的一位退休老干部蒋彦永。”对方没有丝毫犹豫,直接把蒋彦永的座机电话号码说了出来。
后来我们就此总结出一个经验:大巧若拙,永远不要放弃最寻常、最质朴的采访方式。
事不宜迟,舒立和我立刻直扑蒋彦永家。想不到,还是迟了,301医院党委一个干部获悉我们要来采访,已经等在那里。他笑容可掬地对我们说,想采访蒋彦永,先要到301医院党委宣传部报批——显然,采访不可能进行了。
我和舒立失望而回。回到家,舒立心生一计,拨通了蒋的电话:“蒋医生,我们不采访你,只想问一个事:《时代周刊》上你给他们的信,是你写的吗?”蒋肯定回答:“是的。”
“谢谢!”舒立挂了电话,抬起头,得意地对我说:“这就够了。”——这就是最有效的采访!
艰难的抉择
时隔多年,我仍然还记得4月16日这个日子——这一天,我们以 “封面报道”的形式,总共22页的篇幅,推出了一组深度调查报道,总标题是:《危险来自何方》。
我至今仍然认为,在我30年的新闻生涯中,无论从重大性、独家性,还是从采访难度,或者文本的可读性,以及其中蕴含的激情,包括刊发后的影响,这组报道都是最好的。之后再无超越。
这组报道共四篇文章。主文看上去是一篇科技报道,以上万字的篇幅,披露了卫生部及所管辖的中国CDC,缺乏科学精神,拒绝国际合作,仓促得出SARS病原是衣原体错误结论的过程。并指出,正是这错误和草率的判断,加速了SARS的传播。同时,我们报道了世界卫生组织联合全球科学家联合作战得出的正确结论:SARS病原是人类历史上未知的、与衣原体大相径庭的冠状病毒。
另一篇主打文章题为《北京20天》。这组报道由我负责,以日记体的方式,全程记录了北京从SARS流入到传播的整个过程。
由于采访越来越艰难,我们的十几位记者,冒着生命危险,穿梭各大医院,竭尽全力,也不可能统计出疫情的详细数字。因此我在导言里承认,这只是北京疫情的不完全记录;但也点明:真实疫情比我们的记录要严重得多。
为了让这篇实录不那么刺目,我还写了一句颇具正面性的引题:“短短20天,中国政府对于SARS的认识和应对发生了艰难而痛苦的转变。”
另两篇文章是深度分析,其一是《SARS催促行政透明》,指出信息公开是大势所趋,能否对SARS疫情及防治信息依法公开,是政府透明度的一块试金石;其二是《SARS对经济带来的冲击》,以显现我们杂志的专业特色。
这期的社评由舒立亲笔撰写,题为《预防SARS不应排斥口罩》——这可不是小题大做,在当时,中国许多地区,包括北京、上海、广东,排斥口罩是很多媒体的公开主张和政府的真实行为。
更需要的是勇气
回过头看,刊发这组封面报道,不仅仅需要专业技能,更需要勇气。
实事求是地说,在整个报道过程中,编辑部对报道怎么写、怎么发,是有过犹豫的。当时,直至4月中旬,官方媒体对SARS报道十分谨慎,版面有限,口气又积极乐观。而我们的两次报道,揭示了大量事实,在整个新闻界显得单兵突进,已经积累了诸多风险。
尽管如此,编辑部形成了共识:作为媒体,应该在新闻重要性和风险之间有一个权衡。当重大性高于风险,如果把责任感放在首位,就应该选择报道。
尽管如此,如何写这组文章报道,仍然大有讲究,舒立和王烁决定,从科技角度切入,从技术上降低风险。原因是:其一,从事实层面看,SARS在中国蔓延,卫生部在病原问题上的失职和错误十分显著,这也正是核心新闻价值所在;其二,病原是科学问题,相对比较技术化,可以降低这组报道的政治色彩。
上述考虑,并非舒立和王烁说出来的,是我后来揣摩的。2003年后,我独立主持的很多重大报道,这次SARS报道一直是我的教科书。
这组封面报道在2003年4月16日问世。记得完成所有工作,杂志送进印厂后,已是凌晨时分。办公室灯火通明,编辑和记者济济一堂,无人离去。
忐忑不安中,我们等待着。终于,4月20日下午,等来一则消息:中央正式宣布,卫生部部长张文康、北京市市长孟学农两位高官下台。这一转折,显示中央政府下决心要公开、透明对待疫情。
当从电视里看到这个消息,编辑部一片欢腾!大家举杯相庆。风险消逝了,我们将以更大的热情,投入到更为艰巨的报道中去。(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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