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北海会议”
不知不觉中,波澜起伏的2003年4月份过去了,“五一”长假来临。
可是,这一年北京的“五一”与众不同。由于北京成为“疫都”,能逃的都逃了,能不来的尽量不来,本地人无事闭门不出,路上车辆稀少,街头异常冷清。
我们记者采访到的一个信息,最能说明当时北京的萧条景象:2003年5月8日,美国新桥投资集团公司董事总经理单伟建从香港飞往北京出差,由于京港两地均为疫区,偌大的机舱空空如也,只有他一名旅客。
北京虽然冷清,但新闻并不冷清,相反暗流涌动。5月2日,虽然是节日,舒立召集SARS报道组全体编辑和记者开会。为了避免交叉感染,这次会议在北海公园白塔半山腰的一座凉亭举行。在舒立团队的历史上,此称为“北海会议”。
会上讨论了下一步的报道方向和安排。那时,我们的杂志两周出版一次,完全无法满足时刻变化的新闻的需要。舒立感叹:“我们要是日报就好了!”
舒立提出:疫情还在发展,人们需要知道动态,还需要反思原因。为什么会出现这场空前的灾难?有什么经验和教训?如何避免灾难再次发生?
顺着舒立的思路,编辑部决定:为了满足读者对SARS发展态势的知情权,在主刊正常出版的同时,每周再出版一本增刊,定名为《SARS每周调查》。
这是一本新的刊物,虽然只有薄薄的几十页,却是另起炉灶。主刊要正常运转,人还是原来那些人,却凭空增加了一倍以上的工作量。而且新增的工作,无论对质和量都有更高的要求——编辑部的目标是:参战的所有记者和编辑,要深入到这场灾难中去,以新闻调查的方式,为这个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灾难事件做一个完整记录。
舒立还决定,把我从主刊抽出来,专门负责《SARS每周调查》。说实话,当时我觉得压力很大,但没有办法,只能硬着头皮上。
首要问题是人不够。SARS报道组最初只是综合组的2个人,渐次扩大到4人、8人、12人;于是舒立调兵遣将,把产业组、金融组的记者也加入进来。最终参加SARS报道的记者有20多人。
这一个月,对我是极大的挑战。已经记不清这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;事后也无法想像,仅仅20多个人,怎么可能在一个月里出了四本增刊,写了那么多报道。而且这报道不是一般的消息,都是调查性报道和分析!
自5月9日起,《SARS每周调查》开始出版,一共出了四期,正好一个月时间。就罗列一下报道的格局吧。整个增刊,共分成三大系列:
A “医院感染之谜”系列——还原北京人民医院、东直门中医院、武警部队医院等“疫院”成为感染源的全过程;
B “农民和农民工”系列——记载和追踪农民工在瘟疫突袭时的整体面貌;
C“疫区”系列——分成新疫区、老疫区、海外疫区,尤其对国内新增疫区和海外各疫区作一个历史记录。
5月30日,《SARS每周调查》结束。四期增刊总共136页,刊出文章62篇。其中48篇是调查性报道,包括医院报道5篇、急救中心报道1篇、疫区报道4篇、农村与农民工报道5篇、高校报道3篇、交通报道3篇、经济报道2篇、科研报道2篇、法制报道1篇、人物报道2篇、域外报道8篇、聚焦和焦点报道12篇。
“我认为我们不辱使命”
2003年6月,SARS危机终告结束。该报的都报了,我们转入了正常报道。
但舒立意犹未尽。舒立的一些好朋友,如经济学家吴敬琏等,给她打电话,建议抓住这个新闻由头,反思“人祸”教训,为中国的进步争取机会。
编辑部经过讨论,决定约一组稿件,对整个SARS事件做一次总结和反思。
舒立亲自出面,约了四位作者,他们是:经济学家吴敬琏、复旦大学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心名誉主任王元化、著名法学家江平、原《人民日报》副总编辑周瑞金——均是中国经济学界、法律界、思想界、新闻界的代表人物。
6月20日出版的当期杂志,推出“四学者纵论后SARS中国”,总标题为《SARS必须改变中国》——这可视为2003年我们SARS报道的收官之作,也是整个报道中思想含量最高的一组文章。
其中,吴敬琏文章的标题是《建设一个公开、透明和可问责的服务型政府》。他对SARS事件中的政府行为作了剖析。他认为,这次危机的整个过程说明,我们的社会组织、公民素养,特别是沿袭多年的政府处理危机事件的方式和做法存在着缺陷,这次非典危机实际上是一次社会治理的危机。因此,“要把‘全能大政府’体制颠倒了的政府和人民之间的主仆关系校正过来。”
王元化文章的标题是《生命、人文和政治文明》,他认为,应该将人的生命放在第一位,以责任伦理指导自己工作的政府,才是一个人民负责的政府,这正是SARS事件中政府政策最终赢得人心的关键条件。
江平文章的标题是《公权力如何具公信力》。针对隐瞒疫情的问题,他指出:“保障公民知情权的最重要手段,是要保障公民能够最大限度地从新闻媒体中获取真实信息的自由。”
周瑞金文章的标题是《推动信息公开,媒体责任重大》,他旗帜鲜明地提出:“防治SARS的历程和全部事实,雄辩地说明了信息公开,有利于凝聚人心,控制疫情,稳定社会;反之,信息封闭,必然导致延误危机处理,疫情蔓延,人心恐慌,社会不稳,政府的国际形象受到严重损害。”
这四篇文章合在一起,表达了编辑部的意图:2003年的SARS,对中国无疑是一场巨大灾难,如果我们不抓住机会反思,就对不起人民,对不起历史!
后来,我们在内部多次研讨、复盘这次报道。对我个人而言,最大收获是跟随舒立一起作战,耳濡目染学到很多,无论新闻理念还是职业技能都上了一大台阶。
小剑也回忆说:“SARS报道的确展现了舒立作为一位杰出新闻人的卓越素养:判断力、决断力、执行力,缺一不可。那时至少有一个星期,每天早上八点我到她家,跟她采访一天,晚上12点回去。后来我累得几乎昏睡了一个星期,而她仍在工作。我当时就觉得,她是天生的新闻人,我不是,我得睡觉啊!”
舒立曾总结说:“新闻记者要做历史的记录员,在这次SARS危机中,我们就是这样的记录员。我认为我们不辱使命。”
这句话,我至今记得,并成为对2003年SARS报道的最后记忆。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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