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

阅读:0
听报道

(一)

1997年秋,北大荒开发50周年之际,我在那里作了一次行程约2500公里的采访。

我先到哈尔滨,再到佳木斯,最后才把采访目标锁定为三江平原。所谓“三江”,是指黑龙江、乌苏里江和松花江。三条母亲河浩浩荡荡,汇流、冲积成一大块肥沃的平地,是为三江平原。

这真是一个养人的好地方!土地广袤,黑粘的土壤能捏出油来。当地人说,在地上插上一根枯枝,第二年就能长成树苗。庄稼像被施了魔法似地茁壮,比内地的要大上一圈。把大豆连根拔起,有半人高,像一棵张牙舞爪的小树。路边经常有成片的沼泽地,车一过, 野鸭“哗啦啦”惊飞,竟遮蔽了半个天空。

自打去过北大荒后,我再到大西北采访,就会想起三江平原,并由衷叹息。唉,上帝是如此不公平。

三江平原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它的色调。天高地远,土地是黑色的,天空是深蓝色的,云是铅白色的,庄稼是暗绿色的。浓郁的色彩给人一种厚重、深沉的感觉,让你肃然起敬,不敢轻慢。

 

(二)

这一天,我坐车行驶在三江平原腹地。无穷无尽的玉米地疾速向后掠去,单调得让我萌生睡意。朦胧中,我觉得车慢了下来,睁眼一看,正在过一座小桥。这是那种在北大荒随处可见的石桥。我向车窗外一瞥,突然,我的心像被什么抓了一把;我脱口而出:“停车!”

“嘎吱——”司机措不及防,下意识踩下刹车,“怎么了?”他惊问。

我定定神,歉意地说:“我想到桥上看看。”

我下车,扶着桥栏,向前望。这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河流,目测不到30米宽。河流没有堤岸,水面满满的,几乎与岸齐平。河水呈暗黑色,可又是透明的,能看到水下很深的地方。河面波平如镜,但是仔细观察,你能看到水下暗流在滚涌。水草被水流带动着伸展,像一个人披散的长发。河流两岸,杂草丛生,树木繁茂,郁郁葱葱;河流远方,雾气迷茫,河水掩映于树丛之中,不知所来,也不知所踪……

一种不能理解、又无法分析的感情抓住了我。我直觉到,这条河有一种原始的、可怖的东西,似乎深藏着什么秘密,令我莫名不安。

“这是什么河?”我问司机。

“别拉洪河。”司机答。

“别拉洪河,别拉洪河,……”我喃喃重复着,上车离去。

 

(三)

两三小时后,我在一家路边店里吃午饭。之所以选中这家店,只因这家店门外的黑板上,用粉笔写着“别拉洪河野鱼”几个字。

这鱼看来确实是野生的,店家的做法很简单,就是用清水煮,放了点盐和胡椒面。如果不是野生活鱼,断无可能做出如此鲜美味道。

饭店别无客人,老板闲来无事,过来攀谈。他是河北人,十几年前兵团改制后,来此开荒耕种,顺势落了户。陆陆续续就有很多乡亲来投奔他,时间长了竟形成一个族群。后来发现还是做生意更来钱,就开了个饭馆,日子过得不好不坏。

我随意向老板打听别拉洪河,顺便告诉他我的观感。老板夸奖我感觉敏锐。他告诉我:“这河死过很多人。”

“怎么回事?”我来了兴趣。

老板说,他不是当地人,说不具体,只知道大约30多年前,在别拉洪河的沼泽地,死了好几个外地的知青。

“你去农场问问吧,说不定还有当时的人,能说清楚。”老板说。

强烈的好奇心抓住了我。我沉吟,问司机:“我们能改变线路吗?”

司机说:“那还不是你说了算?我是开车的。”

于是我用饭店的座机,给黑龙江农垦挂了个电话。我说临时有了新想法,想改变采访线路。对方爽快地同意了:“你想去哪就去哪,定下来我提前给他们打个招呼就行。”

放下电话,我站起来,对司机说:“走!”

“去哪?”司机问。

我答:“往别拉洪河下游走,走多远是多远!”

 

(四)

许多年后,有了网络,我才查到关于别拉洪河的一些资料。

百度百科载:别拉洪,满语“大水漫地”之意。别拉洪河发源于富锦县,自西向东北流经同江、饶河两县,在抚远县东部别拉洪亮子附近注入乌苏里江。全长170公里,为沼泽性河流,地势低洼,多沼泽湿地。上中游无明显河床,承泄能力差。

原来,我在桥上看到的,正是沼泽性河流特有的幽深神秘面貌。

可惜这些情况,在当时的采访中没一个人能告诉我。在当地也找不到相关书籍和资料。

离开那家饭店的当晚,我们到达前锋农场。前锋农场地处三江平原抚远县东部,别拉洪河在这里拐了个弯,其东南两面都被别拉洪河包围。历史上这是一块低洼湿地,现已建设成一个热闹的农垦小城镇。

因事先得到通知,农场场长已备好一桌饭等我。印象深刻的是席间用大瓷碗喝当地产北大荒白酒。到了北大荒不可能不喝酒,无论你有什么理由。

乘着酒意,我向场长问起别拉洪河30多年前死人的事情。

场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。也许在他看来,一个外地人知道这个事情是不可思议的。

“你问对人了,”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说,“那时我就在这儿。不过我岁数小,我不是知青。我们这有一个女知青,她差点也死在里面。我把她给你找来。”

 

(五)

第二天一早,宿酒未醒,就有人来访。我知道是场长说的那位女知青。她现在应该有40多了吧?穿一件素净的碎花衬衫,瘦削憔悴,但眉宇眼间依稀可辨年轻时的俏丽。

我听出她有天津口音,一问,果然是当年的天津知青,因在此地结婚未能返城。昨晚她听说有北京记者来打听当年的事情,激动得夜不成寐,一早就来找我。我看她的手在微微颤抖,不时吞咽喉咙。

以下是她的讲述:

 

“我永远不会忘记1969年5月1日这一天,我有6位战友死在别拉洪河,我也差点送了命。

 那时我在60团5连,是一个新组建的连队。我们在这里住帐篷、喝雪水。到处是蚊蝇,夜里还有狼。吃的很差,天天白水熬大白菜。要想吃肉,得自己去打野食。

 五一节快到了。大家说,去打点野猪什么的,改善一下生活。4月30日上午,我们23个人乘坐拖拉机拉的爬犁,高高兴兴出发了。有的人伐木,有的人采山韭菜。快到中午,木头装上车,山韭菜也采够了,这时发现了一只大熊。哪能放它跑掉?几个男的开上拖拉机就追。熊拼命逃,跑了好远才被打死。几个人把它往拖拉机后边一拴,准备回连。

 

这时发现拖拉机被沼泽陷住了,轮子越转越往水下陷。他们只好回来报信。指导员和连长说,拖拉机是国家财产,不能损失,就组织了18个人去救援。我也去了。我当时只觉得好玩,完全不知道是多么残酷的事情。

 

我们下午3点多钟出发,走了好几个小时,找到拖拉机时,天已经黑了。黑灯瞎火的,拖拉机又陷得很深,根本不可能拖出来。指导员说,算了,明天再来吧。就带着大家往回走。

 

4月是北大荒冰雪融化的时候,晚上还是冷得不得了。不巧又下雨了,衣服被淋透,沉沉地压在身上。夜黑得对面不见人,走着走着,有人走不动了。这时,指导员意识到非常危险。他说:“你们慢慢走,我先走,找车来接你们。”谁知这竟是指导员留下的最后一句话。

雨越来下越大,脚下是没膝的冰和水,人都冻僵了。有人再也走不动,躺下不肯走。连长急了,命令大家胳膊挽着胳膊,谁也不能乱走,谁也不能倒下!死也要死一块!但队伍还是散了。

我那时完全是靠求生的本能,忍着饥饿和寒冷,在沼泽地深一脚浅一脚苦苦挣扎。最后终于摸上岸,在树林里呆了一夜,天亮后才获救。

第二天才知道,有5个战友死了。一个是北京知青,一个是哈尔滨的,还有4个是农场的老职工。”

 

她讲完了,讲得很流利。看得出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讲,但她仍然激动难抑。是的,经过这样一个生死之夜,谁能那么容易平静呢。

她告诉我,当年的战友们大多离开了本地,只有一位参加过救援的姓万的职工,大家叫他老万,目前在前哨农场。“后来的事情,他比我了解。”

 

(六)

前哨农场位于三江平原东北部的抚远三角洲,建于1973年。所谓“前哨”,是“反苏前哨”的意思。从地图上看,它正处于鸡嘴的位置,东临乌苏里江,与俄罗斯隔江相望。

我把三江平原采访的最后一站定为前哨农场,一半是想看看乌苏里江,一半是为了寻访老万。

到了前哨农场,才深刻领会到“边陲”的含义。这才是真正的地广人稀,大块大块的土地荒芜着,一片片树林直冲着天,无人打理。田野上随处可见无主的水塘,鱼群在里面乱跳。一团团浓云分梯次在天空上凝滞不动,把房屋和道路衬托得很渺小。空气新鲜而清冽,让你油然而生天涯孤旅之感。

找老万不难,一问便知。他在当地是一个有名的垦荒者,一个人承包了一个小农场,包括上千亩土地,好几片树林、七八个鱼塘。

见到老万时,他正在树林里清除杂草。他身材高大健壮,穿一双长筒雨靴,高达膝盖以上。我只过一会就明白了这双长筒雨靴的功效:这里蚊子实在太厉害,又大又密又疯狂,前赴后继向你进攻,盯得你无法静立,只能不断跳跃拍打。连狗也被蚊子咬得到处乱跑,跑到哪儿,就轰起一浪一浪的蚊子追它。

晚饭时,呷着烈酒,老万回忆起他所知道的别拉洪河惨剧:

 

“出事那天早上,有人跑到连队报告情况。连队又派人报告团部。那时没有电话,只能靠人死命地跑啊……连长姓陆,拉起很多人,坐着爬犁,向水泡跑。到了那,我们手拉手往河里走。刚开始水很浅,没到膝盖,谁知再往前迈一步,一下子就陷到了胸口,幸亏旁边的人把我拉起来,要不然我也完了……你这就知道为什么会死人了,夜里,又冷、又饿、又累,力气和热量都被耗尽了。

河里找了半天,没人影;大声喊,没有回声……突然有人看见,好像有许多人站着。他们站成一圈,脸朝外,胳膊挽着胳膊。

我们招呼他们赶快上爬犁,可他们一动也不能动,已经僵硬,眼珠子还转,就剩一口气了。我们用力掰开他们僵硬的胳膊,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抱到爬犁上。这些人算是活过来了……

那个拖拉机一大半陷到沼泽地里,只剩下白布篷;那只熊也泡得浮在水面上,这时谁也想不起吃熊肉和熊掌了……”

 

老万在讲述的时候,目光缥缈,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中。

后来,他又提到了死者:

 

“那次一共死了6个人,5个找到了。有一个死的挺惨。他死的时候,一只胳膊向上举着。其实他快到岸边了,再走一百多米就可以上岸了。

还有一个死了的,是北京知青,姓李。他长得特别像电影上的阿尔巴尼亚人,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 ‘老阿’。他每天总是笑嘻嘻的。

指导员姓战,一直生死不见人,死不尸首。后来团里组织很多人到别拉洪河拉大网搜了十多天,也没个下落。战指导员是老革命,参加过淮海战役,枪林弹雨都过来了,竟死在小小的别拉洪河里,连尸首都没找到。

后来,连队买了六口棺材,集体下葬。只有战指导员那口棺材,里面是空的。”

 

讲到最后,老万总结了一句话。老万没读过什么书,这句话是如此普通、平常,可是此时从他嘴里说出来,让我对他肃然起敬。

他说:“人的生命是那么脆弱,活着的时候,要珍惜自己的生命。”

许多年过去了,老万的这句话,我一直记得。■

 

话题:



0

推荐

张进

张进

390篇文章 1年前更新

《渡过》作者,“渡过”公号创办人,财新《中国改革》执行总编辑

文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