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,醒来,天还黑漆漆的。不用看表,一定是5点半。
我从枕边拿过手机,打开朋友圈。刚翻几条,就看到宇哲推荐的“今日读诗”。今天这一首,是北岛的《走吧》。
“走吧,落叶吹进深谷,歌声却没有归宿……”
一不小心,第一句跳进了我的眼睛。一瞬间,没有任何预兆地,我浑身一阵发麻,如遭遇雷击。黑暗中,我泪流满面。
诗不长,先全文引用吧。
走吧,
落叶吹进深谷,
歌声却没有归宿。
走吧,
冰上的月光,
已从河床溢出。
走吧,
眼睛望着同一片天空,
心敲着暮色的鼓。
走吧,
我们没有失去记忆,
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。
走吧,
路啊路,
飘满红罂粟。
人的生理反应有时是会先于思维的,我相信了。平静下来,我想,为什么刚才会有全身过电的酥麻感觉?
循着记忆的河流,我上溯到26年前的毕业季。
1988年,我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研究生毕业。那一年,分配比较难。留京指标很少,同学们各显神通,寻找各种留京理由。我是异乡人,全班岁数最小,22岁,没有女朋友,不够留京条件。
学校的指标没份,只好自己去社会上碰运气。我找了新华社、中新社、中国青年报、新闻出版报,要求逐渐降低,都被拒绝(幸亏新闻出版报拒绝)。沮丧中,系里推荐了一个名额:广东八办。
广东八办?这名字很怪。仔细一问,方知实名是“新华社香港分社广东办事处”。由此看:新闻单位;在南方;和香港有关系。似乎不错。我心一横:算了,何必非要为留京打个头破血流?走吧,就这里了。
一旦做出决定,人顿时轻松了。尽管内心也有挣扎(留京情结),但看着同学们还在为留京苦苦奔忙,心里很爽。
谁知节外生枝。临近7月,同学们个个尘埃落定,八办的确认函还是没来。我天天去系里催问,负责学生工作的老师烦了,敷衍我说:“没关系,也有不回函的情况,你直接去报到吧,没问题。”
我也不希望有问题。心存侥幸,我揣着系里签发的“派遣证”,带着陪伴了我多年的绿皮书箱,到了广州。
循着地址,找到八办。害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。工作人员说,他们确实向人民大学新闻系发函要人,但没有得到回复,这个用人指标已经取消。
很显然,我的材料寄丢了。后来找到原因:地址错了。系里给我写的地址是:广东省委八办;而广东八办,在一个独立的办公地,并不在省委。
没什么可商量的。我的绿皮书箱还在火车站寄存着,直接运回北京;我也回到人大。宿舍管理员恩准我在一间寝室暂住。
那些日子,白天,我到外面去找工作;晚上,回到暂住的宿舍,龟缩在一张床上。只我一个人,同学们都已各奔东西,房间一片狼藉。
就在这苍凉的心境中,一个晚上,在一堆同学们丢弃的书中,我翻到一本破破烂烂的《北岛诗选》。其中就有这一首,《走吧》。
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年轻人,走在路上,未出发已折戟;他不知道未来路途的艰辛,“冰上的月光,已经从河床溢出”;面对陌生而凶险的社会,他内心惶惑、孤独,“眼睛望着同一片天空,心敲着暮色的鼓”;但他依旧怀有希望,因为,“我们没有失去记忆,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”。
“走吧,走吧”,这是一种召唤,是召唤朋友,也是召唤自我;不管是黯然伤神,还是义无反顾,你总得往前走——也许,会有美好的风景?“路啊路,飘满红罂粟”。
我已经不能完整回忆起当时读这首诗的心情。但从今天重读这首诗的感受看,它必定给失败、孤独和无助的我,以无限安慰。
回忆是一只隐秘的精灵,总在不经意中出现。一晃离开校园26年,却经常发现似乎回到原点。
于是,今天,在黎明前黑暗中,我听着节目主持人拿腔捏调地朗诵这首诗,同时在内心用全部的感觉体会着北岛,并继续我心灵沉寂而丰裕的生活。
(补记:
最后什么结局?灰溜溜回到人大后不久,胡舒立到母校招人(她时任工人日报国际部副主任)。那位错误地把我打发到广州的老师,如蒙大赦,立刻把滞销的我推销给胡舒立。于是,从广州绕了一圈后,我又意外地留京了。命运啊命运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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