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摄影有三重境界:不知道要拍什么;知道要拍什么;知道不拍什么。

 

(一)

“不知道要拍什么”,隐含的前提是“想拍什么”。对于“不想拍什么”的人来说,这也可算作摄影的第一重境界。

我第一次接触摄影,是在读大学时。摄影课上,老师把同学编成四人一组,每组发一个相机、几个胶卷。记得相机是“海鸥”牌的,胶卷是乐凯。第一堂课,学习端相机。方法是:左手摊开,手心向上托住机座;右手抓住机身,食指按在快门上。老师说,这个方法有几大好处:一是稳;二是便于左手旋转镜头;三是左手指不会挡住视窗;四是右手食指随时可以按下快门。

学到这个本领,我们颇为骄傲,自以为很专业。以至于后来一看到有人傻傻地用两只手并排握住相机,就想上前纠正。不过,现在回忆起来,一学期的摄影课,好像也就学会了端相机。

那时,摄影是有门槛的。除了相机贵,胶卷、冲洗也不便宜。这两年触屏手机普及,才经常随手拍着玩。去年暑假,儿子考上大学后,我和他玩黄山,兴之所至,拍了很多照片。回京后写了一篇文章“怎样用手机拍出好照片” http://zhangjin.blog.caixin.com/archives/74765,重拾了对摄影的兴趣。从此,手机不离身,走到哪里,拍到哪里,进入了“想拍但瞎拍”的第一境界。

不过,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是“瞎拍”,在上述那篇文章里,我还自以为是地进行了一番总结:
    “……和写文章一样,任何摄影都是有主题的。当你按下快门的时候,总得有一个想法:我要拍什么?我为什么要拍这个?我要表达什么?——这些答案,有高下之别,决定于你的知识、阅历、判断、修养、对生活的感受。当然,如果你根本没有答案,那就是瞎拍,不足道也。”

“……摄影的本质是发现。发现什么?答曰:发现生活的美和意义。多数人,只是生活的过客。生活之河从他眼前流过,只留下流年梦影。……生活对于每个人来说,大致是公平的。面对同一个场景、同一个生活、同一种人生,有的人熟视无睹;有的人却能在其中发现美,并把它捕捉且表现出来——这就是摄影。”

这些话振振有词,不无道理,但作品的质量却不能印证。一位朋友很委婉地评价:“文章比照片好。”

 

(二)

写到这里,我要提一提对我摄影颇有帮助的小友虹桥。7个月来,我的摄影技术有所进步,她对我说过的三句话功不可没。

虹桥曾经是我的部下(她后来屡屡控诉我那时对她不好)。她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女孩,19岁时的摄影习作就颇有神韵。如今刚刚25岁的她,拍出的照片凝重、深邃,浑然天成,“进乎技矣”。我经常套用《围城》中的句式对她说:“虹桥,你不去做摄影,是摄影的不幸而是摄影师的大幸。”

在我写出上述博文“怎样用手机拍出好照片”后,虹桥对我说了第一句话:“你拍的太差了!这样的照片怎么好意思贴出去?”

当时我正自我陶醉,认为她是童言无忌,不以为意。然后她又说了第二句话:“拍风景不算什么本事,风景照是天时地利,拍人物才是本事。”

这句话对我有触动:我看了看我的照片,山、云、雾、松、日落、晚霞……是啊,风景是死的,呆在那,一动不动让你拍,你拍10张,总能碰到一张是好的……

再后来,偶然的机会,我看到了一篇介绍摄影师吕楠的文章,随后搜索学习了他拍的三个系列的作品——“天主教”、“精神病院”、“西藏”,受到极大的震撼。当天我写下了一段文字:

“今天一整天都处在激动中,这是吕楠的摄影带给我的。他的作品让我感到震撼,思想得以升华。遗憾实在是太晚,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中国有这样堪称伟大的摄影师,和这样崇高、肃穆、庄严的摄影。讨论吕楠,不必注重于他的摄影技巧,而在于他的作品传达出的人道的光辉,以及他走过的路。

他的作品验证了我关于摄影的一个判断:摄影的本质在于发现;好的摄影的中心应该是人;而人是在真实生活着的人。至于摄影技术,那是往后排的事情;最终的一切,取决于摄影师如何对待自己。”

基于虹桥对我说的这两句话,以及吕楠对我的震撼,我的摄影渐渐进入第二境界——“知道要拍什么”。

从那以后,我相信再没有谁比我更盼望有一个好天气了。因为只要天气好,没有严重雾霾,我就可以步行上班,走一路拍一路。

我拍了各式各样的场景,各式各样的人;渐有心得,偶有佳作。我还以编辑的职业习惯,给自己的作品进行了各种主题的排列组合——“国人”、“路人”、“旅人”、“军人”;“一份工作”、“一份休闲”、“一份情感”、“一份艰辛”;“这就是生活”“这也是生活”“这还是生活”……

 

(三)

大概半个月前,一个春风拂面的傍晚,我和虹桥等三五好友聚于工体附近一个餐馆。席间,我请虹桥就我最近的照片做一个评价。我诚恳地对她说:“不要说好话;就说哪不好。”

虹桥沉吟,缓缓说出了第三句话。

她说:“我很想知道,你拍照的时候,人在哪里,在干什么,是什么表情。”

我请她说得更清晰些。于是虹桥举了一个例子。

她说,有一次,她在街上想拍几个烤羊肉串的维吾尔青年,就上前和他们说话。起先这几个青年并不热情,但交谈了一会后,气氛融洽了。她了解了他们的经历,知道了他们的故事;他们也同意她拍照。于是,在理解和放松的状态下,她拍出了很好的照片。

虹桥说,她看我最近拍的片子,大多数是抢拍或偷拍。这对被拍者来说,是一种侵犯。此外,抛开伦理不谈,摄影师和被摄者,没有情感的交流,也不可能拍出很好的片子来。

“我说完了。”她最后说。

我问:“但交流需要时间啊。我都是上班路上拍的,行色匆匆,脚步不停,那怎么办?”

虹桥干脆地说:“那就不要拍。我现在经常很久不拍一张照片。”

后来,我把虹桥的话,想了一遍又一遍。我能够明白虹桥的意思。这个道理,其实和文字报道是一样的。一个文字记者,当然要和报道对象交流,理解他、懂得他。怎么到了摄影,我就忘记了?根本上,我还是轻视摄影。

此后,我具体情况具体分析,在绝大多数情况下,放弃了对单个人的抢拍和偷拍。由此进入了摄影的第三重境界:知道不拍什么。

这样的自我禁忌是必要的。除了伦理问题(对私人权利的侵害),也许更重要的是:你应该如何和一个人建立一种交流?哪怕这个交流,仅仅是一个手势、一个眼神、一个笑容——它确实可以给你的作品增加神韵。

 

(四)

我越来越觉得,摄影是一项低成本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爱好。

且让我从低往高说。首先,摄影可以锻炼身体。和文字不同,每一张照片都是在实地拍摄的。为了拍照,不知不觉,几公里、十几公里就走下来了。融锻炼身体于娱乐之中,这是一大好处。

其次,摄影能提升你的观察力和感受力。当你热爱摄影,渐渐地,庸常、平淡的生活,会在你面前展示出美丽和深邃的一面,让你沉醉,让你感激,让你体会生命之美,并从中感知永恒的欢乐。这是一种沉郁的、高质量的、有着悲悯情怀的欢乐,是打麻将之类的欢乐无法比拟的。

再次,从根本上说,摄影也是你与世界沟通的方式。人活天地间,最重要的就是沟通,与人沟通、与自己沟通、与社会沟通、与大自然沟通。摄影恰恰是一种个人化的、直指人心的沟通方式。

多年以来,作为文字记者和编辑,我一直致力于这样的沟通,遗憾做得不够好。如今,非常意外地,我突然发现了摄影这样一种新的沟通方式。

这是生活的赐予,尽管它到来得有些晚,而我也不年轻了。■

 

附几张最近比较满意的照片。

 

 4月8日下午,途经天安门广场地下通道,突然迎面一队武警列队走下台阶。一种气氛打动了我,我立刻掏出相机,手起一张。这队武警随即和我擦肩而过。我驻足回望,唯见背影,隐入人流中。后来,哲宇兄夸奖说,这张照片“犹如俄罗斯巡回画派的油画,富有史诗性”。我受宠若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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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因为满意于上一张照片,4月10日,我又来到天安门广场,拍下了这张照片。这张照片给了我莫名的特别的感受。祝华新老师在照片后做了一句点评:“当下的阴冷晦涩和曾经辽阔的愿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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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月1日上午,在地安门大街的人流中,我看到前方有一个高个子男人压在一个女人的肩膀走路。我快步赶上去一看,是一个孩子和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。我凑上前问:“孩子怎么了?需要我帮忙吗?”妇人摇摇头说:“孩子身体不好。”(我猜测是智力发育问题)。我又问:“我能拍一张照片吗?”她默许。于是我快走两步,一回身,拍下这张照片。孩子的无邪和妈妈孤哀的神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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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张照片摄于4月3日,工体东路。当时,这两个女孩在我前方面对面站着,互相凝视,神情特别。我想:“她们这是干什么呢?”边走边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相机。正在这时,两个女孩同时向前走一步,拥抱在一起。我来不及细想,立刻起手拍下这张照片。因为要赶一个会议,我来不及停留,很遗憾没能问一问两个女孩的故事。后来我贴出照片的时候,很主观地起了一个标题,叫“姐妹别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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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张照片是3月某日,摄于故宫北门东侧,紫禁城东南角楼外。当时是阴天,一种感觉打动了我。我仿照海子的诗句,起了一个标题“海子的水照亮破碎的城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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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张照片也是3月的某日,摄于崇文门地铁口。我后来定名为“命若琴弦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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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初三的晚上,我到莫斯科餐厅吃饭。餐厅高大豪华,这个外国青年一个人站在台上拉琴,给食客助兴。没有人搭理他,他拉一会,休息一会,再拉一会。我在座位上用变焦镜头拍下这张照片。画面很简单,但他的寂寥的神情打动了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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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进

张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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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渡过》作者,“渡过”公号创办人,财新《中国改革》执行总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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