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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约她在日坛公园南门见面。她曾是我的旧部,已失散多年。这些年,媒体圈风舒云卷,离乱纷起;身边的同行、师友,走马灯变幻。有的人升迁,志得意满;也有人失意,潦倒落寞。熟人中突然消失了几个,又有谁记得呢。

前两天,突然看到她在朋友圈发言,才想起不见她已有经年。她的话,寥寥几句,大意说,因为生病,一年多没和外界联系,把很多朋友都拉黑了。我觉得不对劲,怀疑她是抑郁症,于是电话她,一定要见面。

这天,丝雨如烟,日坛公园南门外水光满地,倒映着青砖红墙。她从雨中匆匆跑来,头发披散着,被雨水打湿成一缕一缕。那衣服似乎也很久没换了。

毕竟我是她职业生涯中第一个编辑,共事多年,感情犹在。无需寒暄,她把她的情况对我和盘托出。

 

(一)

 

她果然是抑郁症,而且可以追溯到5年前。发病诱因是多年高强度的工作,以及生活在一个强控制型家庭。第一次发病时,曾到安定医院就诊,医生给予心理疏导,判断她的抑郁是应激性的,无需用药。医生嘱咐她,注意保护自己,离开施暴源头,慢慢会恢复的。

五年来,她的病情至少起伏了三次。完全正常的时候少,更多是在低落和亢奋的路途上。高涨的时候,精力充沛,工作拼命,能够夜以继日出差,追踪新闻人物;可以同时参加多项活动,读书、读学位;体力健旺,能够野外穿越、跑马拉松。然而,好景不长,很快会从亢奋跌落到抑郁。最严重的时候,一连数天、数月蜷缩在房里,整日躺着,和外界的联系自然中断了。

听完她简述病情,我心里一紧。我判断,这不是简单的抑郁症,而是双相情感障碍。我向饭店服务员借来一支笔、一张纸,为她描画病情起伏的轨迹。

根据她所说,病得最重的时候,做任何事情都像有摩擦力,很难,包括洗澡、刷牙、剪头发。“我大概有三年没有剪发了,一直拖延、拖延,长发早已及腰,干枯分岔,纠结在一起,一如我的人生。我头发很少打理,今天来见你才稍微梳一下。”

“你现在头发并不长啊。”

“前几天刚剪的。从想剪到下决心剪好,大概花了四个月时间。”

除了情绪上的压抑、低落,躯体症状也很明显。她说,严重时,疲惫,胸闷,心慌,稍微运动一下就心悸。有时躺在床上,心也会 “嘣嘣”跳。

她一边说,我一边记,一边画。言毕,一张她的情绪涨落图清晰呈现出来。其中几个重要的转折点,她都可以说出具体的时间和相关事件因素。

我指着这张图告诉她:“你刚才说,你是间歇发作,其实不是。如果你是单相抑郁,发作了会恢复;而后再发作,再恢复。这叫间歇。但你这样,忽高忽低,一会天堂,一会地狱。这不是间歇,而是循环,是躁狂和抑郁的循环。”

我大着胆子说:“我判断你这是双相。但我不是医生,说了不算。你应该去医院确诊。”

“我知道可能是双相。”她听了并不吃惊,但又说:“我现在不想用药物治疗。我看过你的文章,说抑郁症是一种特异性疾病。那么,治疗的方式也应该不止用药这一种。我忍了五年的痛苦没有吃药,是想寻找不一样的治疗方式。”

她看着我,诚恳地说:“张进老师,请让我去尝试探索,哪怕我现在很狼狈。这也是我的权利。”

 

(二)

 

接下来,她叙述了探索心理治疗的艰辛历程。

“我觉得,抑郁症不能碎片化处理。导致发病的应激事件只是诱因,应该有更深层次的心理机制。追溯根源,直接修复内心的创伤,是更本质的治疗。”

她告诉我,五年前,她就开始看心理医生。医生是用精神分析疗法和催眠疗法治疗。在催眠中,医生会引导她内观自己,一层一层看到自己的人格。这样,抑郁症的病因——内心的伤口,可以一点点地得以修复。

“抑郁症的治疗是系统性修复工程。药物治疗是生理修复,心理治疗是在潜意识中修复,还有在现实中的保护和修复。几种治疗手段是可以相辅相成的。”

按照她的治疗方式,意识到自己得了抑郁症后,首先要反思,探寻内心过度吸取生命能量的部分。可能是童年的阴影,长期超负荷的工作;也可能是不幸遇到控制性人格的家人,或者长期以来某个创伤突然发作。

其次,给自己创造一个安全的抱持环境,尽量避免接触创伤源头。她特别幸运,在多年高强度工作后,遇到了一位宽容的领导,容忍她的工作强度大大降低。“能发病说明潜意识觉得目前这个环境是安全的。”

随后,按照医嘱,她找了一位心理咨询师,用精神分析疗法和催眠疗法介入治疗。

精神分析的治疗也是循序渐进。最初从舒缓情绪开始,几个月后第一次有了显著疗效。

那天,医生给她催眠。在医生的引导下,她闭着眼睛,在潜意识中看到了一棵树,树干上插着一把剑。这把剑,剑头朝外。医生要她把剑拔出来,她拔不动;在医生的鼓励下,她努力地拔啊拔啊,“轰然”一声,剑终于被拔了出来。这时她从梦中醒来,全身轻松。

自那以后,她从一个性格偏压抑的乖乖女,变得容易发怒。“抑郁是内向的,愤怒的能量都指向自己;这次治疗后,我开始学习不那么压抑自己。但中间也有很多反复,大概一年多,性格才慢慢稳定下来,变得温和而坚定。”

她用“定向爆破”这个词,来形容治疗的过程。“在成长的过程中,攒了很多负能量和创伤。平常都、在潜意识中不被重视,抑郁症让我们有机会回到潜意识,看到自己的伤口。”

听完这些理论,我一时消化不了。我对她说:“抑郁症是一个自愈性疾病,也就是说,即使不做任何治疗,也有可能暂时缓解。你能确定,你的潜意识治疗有效果吗?你的恢复,是心理医生的功劳,还是自愈性缓解?”

“我和心理医生一起努力,总是治好的。”她说。

我说:“如果治好了,那就不应该再反复。你试了五年,但一次次循环重复,而且好像周期越来越短,抑郁的情况越来越重,这能说明效果好吗?”

她说:“心理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在潜意识中,伤口是一层一层的,需要逐步恢复。我这五年也是一点点修复伤口。这次是我定向爆破,主动打开这个伤口,往下再走一步,所以这一轮症状比较重。不然我也会和常人一样正常生活。”

“你怎么一下子学会了这么高明的方法?”我觉得神秘。

我知道,心理学博大精深,心理治疗更是一门独特的技术,简直可以说是在和上帝与灵魂对话,她怎么能这么快就掌握?

听我这么问,她的目光越过我头顶,似在凝神思索。她断断续续给我讲了一个故事。

 

(三)

 

一天,催眠中,在咨询师的陪伴下,循着意识之流,她在自己的人格中一层一层下行。

她说,潜意识也是有层次的。以往,她都是在较浅的意识层面治疗,这一次,她要到潜意识的更深处去“定向爆破”。

她一路潜行;最后,在一个地下室的水牢里,看到了一个橡皮人。

“橡皮人?”我惊讶。

“对,是橡皮人,一个穿着超人衣服的橡皮人。”

“这意味着什么?”

“这个橡皮人,是忠实守护着我的防御机制。小时候我缺乏保护,自己生成了一个自我防御机制。它的承受力、爆发力、耐力极强,常救我于危难之中。”

“那又怎么样?”我问。

“抑郁症发作往往是身体的自我保护,是潜意识实在不愿意忍受生命能量被剥夺。在地下室看到橡皮人,意味着我的人生已经开始改变。在意象对话中,我理解了自己很多行为模式,看到了自己这么多年默默承受的部分。我看到了自己的伤口,在修复的过程中,蕴藏的负能量会释放,引发身体反应。心灵在重新整合,新的人格在孕育。”

她告诉我,那天,看到橡皮人后,第三轮抑郁爆发。她又将自己缩进了“乌龟壳”,与大部分朋友断了联系。按她的说法,这叫“闭关”;熬了几个月,现在终于“出关”了。

“那橡皮人呢?”我问。

“我感激这个超人给我这么长时间的保护。它支撑我走过最艰难的岁月,支持我一点一滴进步。如今我成长了,它太累了,而且我现在的支撑足以保护我自己,它去休息了。”

 

(四)

 

她的所谈,于我是一个未曾接触过的新体系,我一时无从评论。

她非常诚恳地对我说:“张进老师,你再给我一段时间。我暂时不想用西医治疗。西医要吃药,吃那么多的药,而且药物的副作用我也受不了。我还是想继续用心理疗法。”

看着她虔诚的面容,我不忍心再说什么。我说:“好吧,你再试试。如果这次不行,或好了又反复,那你就不要再幻想了,立刻来找我。”

“好!”她松了一口气,明显高兴起来。    

一个月后,她的症状好转,已经可以正常生活和工作。她给我发来微信:“抑郁症是一次闭关修炼和重生的过程,我的生命前半段是乖乖女,后来抑郁让我解脱,明白一个人边界和修复创伤的重要性。”

不过,我仍然担心她将来再反复。“你能保证不再发作吗?”我问。

她回答:“我的治疗主要依靠另外一个理论体系,就是关注海底是不是有火山爆发或者地震。将海底的伤口一一修复好,海平面的风浪就不会太大了,起起伏伏也是可以接受和调整的。”

她继续说:“不要把抑郁症单独当成一种病,可将其看作生命成长中一段特殊时期。我希望我能够继续修炼,重新承担生命的责任。心灵成长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,我在享受心灵成长和修复的快乐。它需要发自心底的接纳,生命的力量就这样注入了我的心。”

“我要自己运转。希望下次你看到我,我在发光。”她最后说。

我无法判断她说的是否都对,但看她这样自信、振奋,神采飞扬,还是为她高兴。

祝愿,惟有祝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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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进

张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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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渡过》作者,“渡过”公号创办人,财新《中国改革》执行总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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