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云是个地名,在青藏高原,澜沧江发源于此。想像中是一块蛮荒之地,很神秘也很美丽。我曾经千方百计接近了它,但最后还是错失了它。
20年前的1995年,玉树发生特大雪灾。我从北京赶去报道。先到西宁,然后乘大巴,一路跨越江河源头,2天后赶到玉树。这段经历,在本系列之二“从西宁到玉树”有记载,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移步一看。http://zhangjin.blog.caixin.com/archives/74233
到了玉树州府,继续往县乡去。去哪里?我注意到莫云这个名字。我有一个毫无道理的偏好,就是“以名取地”(类似于“以貌取人”),即听说一个好听的地名,就会无端向往这个地方。比如贵州的都匀、荔波,四川的雷波、美姑,湖北的大悟、建始,西藏的定日、灵芝,等等。既然向往,日后有机会就想去看看。有的去了,心满意足;也有的去了,败兴而归。不过这没什么,人生总不可能事事如愿,对吧?
雪原上一只寒鸟在飞翔。
(一)
我是在暮色中进入玉树州府结古镇的。这是北京时间晚8点左右,天还没全黑,昏黄的路灯已亮了起来。街道坑坑洼洼的,暗影中一堆堆黑色是积雪。小镇破落,多是平房,偶见几座小楼,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,想必是政府机构。天奇冷,行人稀少,行色匆匆,急着往家赶。
汽车并不进站,在路边停下。车门一开,相处了两天、结下了深厚友谊的一车人,就如水银泻地一样,转眼间散去了。剩下我和工人日报驻青海记者站站长蒙景辉两人,惶然四顾,去找玉树州委招待所。
招待所是一座二层小楼,整层只有我们两个客人。正忐忑间,有人来访。来人自称玉树州州长韩文录。我们既惊且喜,一下子有了找到组织的感觉。我惊讶于他消息灵通,原来和我们同车有一位州政府食堂的女工,她一回去就把“有记者来”的消息传了开去。“你们是第一批来报道雪灾的记者!”他对我们表示感谢。
韩州长40多岁,虽然姓韩,却是藏族。他身材高大,肤色黢黑,戴一副黑框眼镜。眼睛布满血丝,面容疲惫。他说三个月没有好好睡觉了,不过讲话时,依然中气十足,表情和动作都很夸张。
韩州长告诉我们,玉树雪灾年年有,这一年前所罕见。头年10月,第一场雪刚融化,气温陡降,紧接着第二场大雪;雪凝成冰,冰上加雪,厚厚冰层日晒不化,风吹不走,酿成百年不遇之重灾。加之玉树极其贫困,总人口24万人,贫困人口达15万。全州6个县、48个乡,有3个县和34个乡不通电,11个乡不通车。交通完全中断,牧民们没吃的,没柴火。先是牛羊一片片死去,再往后,连人也保不住了……(以上摘自当年的采访笔记)
韩州长希望我们早点发稿,越快越好。我当即把他说的写在纸上。他看了一遍,站起来说:“走!”我随他来到地委大院机要室前。这时已是深夜12点,办公室没人。我问:“去找钥匙?”他说:“不必要。”拿起一块砖头,敲破窗玻璃,胳膊伸进去把窗弄开。然后翻窗而入,打开门(难得他庞大的身躯竟如此熟练),又接通了玉树州唯一的一台传真机。我发出了我的第一篇报道。
(二)
接下来的几天,我们受到了特别的优待。
玉树州平均海拔4200米以上,此时又是冬天,气温最低到零下30多度。我离开北京时,特意穿了一件很厚的皮夹克,到了这里就像纸那么薄,于是临时找了件军大衣裹在外面。晚上,房间里冰冷冰冷,早上一起床,墙壁上竟然挂着一层淡淡的白霜。那可是我们呼出的气啊。
第二天晚上,韩州长派人送来两个电热毯。通上电,一股暖意丝丝缕缕弥漫上来。
用车也得到保证。这几月,韩州长在玉树实施了“战时共产主义”政策,全州的物资、人员、车辆,由抗灾指挥部统一调配使用。我们用的车,今天是教育局的,明天是卫生局的,后天又是畜牧局的。
吃饭安排在地委食堂。第一次吃饭,就遇到同车那位藏族姑娘。她看到我们,满脸满眼盈盈笑意,领我们到院子后面一个房间,那里是给重要干部吃的小灶。饭菜未必多好,但热乎,饭碗捧在手上,一股热量从手心直透心底。
唯一不方便的是,招待所没有卫生间,只在大院里有一个厕所。白天无所谓,夜里要在严寒中走一躺,的确是畏途。当夜,我想上厕所,从被窝里钻出来穿衣服。景辉兄用浓重的西宁口音说:“小张啊,你要干啥哩?”“上厕所。”我无奈地说。景辉兄一指窗台:“费那事干啥?”我犹豫,终于在文明和方便之间,选择了后者。我披着衣服,脸向外,抖索着站上了二楼的窗台。到第二天,就不再犹豫,熟门熟路了。
在结古镇呆了两三天,我提出要去莫云。韩州长不同意,怕有危险。推了几天,实在却不过,给我派了台车。他送我上车,再三嘱咐:“不能出事!”
一语成谶,还真出事了。
(三 )
高原的天阴晴不定,出了结古镇,海拔骤然升高,天上又飘起雪花。山路上积冰未化,冰上加雪,道路湿滑难行。
给我开车的司机叫扎西。他显然是一个老手,大咧咧的样子。每当我说话,他必定要转过脸看着我,以至于我赶忙纠正:“别看我,看路!”
终于出事了。那是一个陡坡,顶端是急拐弯。扎西应该下车装防滑链,可他心存侥幸,硬往上开。开到顶坡拐弯处,车在下滑和攀行间挣扎了几下,终于土崩瓦解,斜着向路基外滑去。
“快跳车!”他把着方向盘大喊。好在车速不快,我推开车门跳了下去。眼睁睁看着车滑过路基,翻倒在路边雪堆里。
幸亏雪很厚,起了缓冲作用;山谷也不算深,扎西毫发未损,从车里爬了出来。天色已不早,我们商量了一下,如果弃车前行,不知道走多久才能遇到人烟;毕竟车还是一道安全屏障,于是决定在车里等待救援。
天黑了,仍没车经过。这意味着要在这里过夜。扎西这才有些慌张。此地海拔近5000米,到了夜里,气温会降到零下40多度。缺氧,严寒,假如再来一阵大风,发生雪崩……
他警告我,无论如何不要睡着,“你一睡着, 就睡过去了!”正好车里有一条风干的生羊腿,他拔出藏刀,削下一长条,递给我:“放嘴里,一直嚼,有营养,不饿,还能不睡觉。”
我把那条生羊肉接过来使劲嚼,硬梆梆的,戳得牙床疼,居然能品出一丝丝甜味。
夜深了,气温如期下降,我们仰躺在车里,把所有能盖的东西包括麻袋、报纸,都盖在身上。“可不敢睡着,”扎西再三嘱咐。
“我们说说话吧,”扎西给我讲了很多故事。他说藏族人品性好。他举例说,一个人早上出门,看到一摊牛屎,想要,没带家伙,就插一根草在上面。其他人看到这根草,知道这堆牛粪有主,就不会动了。“我们藏族人会打架,抢东西,但不会偷东西,不撒谎。”他说。
夜深了,寒气从车缝里不断侵袭,空气稀薄,呼吸困难,舌头不听使唤,说话也费劲。 “不要睡着,”扎西不断提醒我。
这是我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。我觉得身体的热量一点点被带走,连胸口也发凉。有些恐惧,头因缺氧也有些昏沉,杂七杂八的念头蜂拥而至;朦朦胧胧中,听到扎西叫我,“不要睡着,不要睡……”再后来,又听他说,“好,睡吧,睡一会,我也睡一会……”
原来,天色发白,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,扎西觉得可以睡一会了。
当醒来时,太阳已经升起老高,金黄的阳光从前方山顶探过头直射下来,整个世界只剩下金黄和雪白两种颜色。
沿途见到的灾民。小小帐篷就是他的栖身之所。
行进途中。
(四)
沐浴在晨光里,我们很兴奋,决定不再坐等,往前走。
山道上雪仍然很厚,没过脚踝。缺氧,肚子饿,每走一步都很费劲。天晴了,除了向阳的山坡有零零星星草皮,到处仍然被积雪覆盖。几头牦牛在山坡上啃草皮,公路两旁随处可见死牛死马。不少野狗钻在尸堆里啃肉吃。
午后,我们终于在前方看到一排房子,像见到救命稻草往前奔。这里是玉树县上拉秀乡。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地方,因为在这里喝上了一大碗滚烫的面汤,而后,我们沉沉睡下,一夜无梦。
第二天一早,乡里派出几个壮劳力随扎西去抬车。扎西希望我跟他回去,我不肯。我说:“我要去莫云。”
乡长倒很帮忙。乡里有一台农用车,可以送我一程。我和扎西使劲拥抱了一下,就此告别。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农用车“嘣嘣嘣”送我翻过一座高山,进入杂多县境内。这里有几排砖混结构平房,是粮站、商店、邮局、卫生所。公路上聚集了不少来赶集的牧民,几辆架子车和手扶拖拉机上堆着牛头和牛腿。一个肉摊旁放着一架台球案,4个年轻人在打台球。围了一群人在看热闹,其中还有一个穿袈裟的小尼姑。
杂多县委也不过是几排平房。院子里很安静,干部都下乡了,只有副县长尕玛留守。我提出想去莫云,理由是听说莫云乡有几个村上千人,曾经和乡、县政府长时间失去联系。
尕玛说,“我给你找些数据,”他翻出一个“情况汇总”,给我念:一个月来,莫云乡677户牧民有41户绝畜、541户断粮;有位牧民家300多头牦牛一夜之间全被冻死;乡政府16匹马只剩下2匹。(以上摘抄出自当年的采访笔记)
我还是坚持去现场。尕玛为难地说,莫云不通车,只能骑马,“你不会骑马吧?”又自言自语,他太重,马没吃饱,没力气,驮不动两个人。
他想了想,喊了一声:“央金!”
“哎!”门外答应一声,一个姑娘小跑进来。这个名叫央金的姑娘,十七八岁,黑瘦黑瘦,身材窈窕,黑发编成小辫子盘在头上。她的脸很脏,应该是很久没有洗过了,满是污垢,还有冻伤。不过,她的眼睛黑亮黑亮,忽闪忽闪,鼻子和嘴小巧端正。我立刻喜欢上了她。
尕玛用藏语和她哇啦哇啦说了一会,又急又快,像萝卜削皮。央金听着,不时偷看我一眼,捂着嘴吃吃的笑。然后喜笑颜开地跑走了。
尕玛对我说,央金是县里的通讯员,会骑马,派她送我去,一定安全。
我问:“她愿意吗?” 尕玛说:“愿意的很!我们藏族很大方的,哈哈!”
说话间,马已备好。央金纵身一跃,跳上马背,好一个飒爽英姿!尕玛站到马旁,曲起一条腿,指了指。我会意,左脚站上他的膝盖,他的两只手一托我的右脚,“腾!”跃上马背,扳住央金的两肩;央金缰绳一松,马就“嗒嗒”上路了。
(五)
这是一段令人愉快的行程。风景绮丽,高头大马,美人在怀。央金的个头和我差不多高,贴着她的后背,她藏袍上浓烈的羊膻味和脖领里温热的少女青春气息混杂在一起,竟让我产生了晕眩的感觉。
央金很快和我熟起来。她的汉语糟糕,只能结结巴巴说几句。从断断续续的谈话中,我大约知道,央金是孤女。在青海藏区,生存环境严酷,经常有一个家庭父母双亡,留下的孩子就被邻居收养。邻居家多了个孩子也不当回事,和自家的孩子放在一起养,时间长了,竟分不清谁是亲生谁是收养。“我阿妈对我很好,让我上学。”她说。
央金也问了我很多北京的事情。让我惊奇的是,她对北京的印象竟然停留在毛时代。比如,她知道北京有一个天安门,上面有一个毛主席,总在那挥手……
你一句我一句,正说得热闹,没想到我们的旅程戛然而止——拐过一个弯,路断了。大概是发生了雪崩,本来应该是路的地方,立着一座庞大的雪堆。我们站的地方成了一个山洼,抬头看,前后左右都是雪山,像处于冰雪盆地。
央金懵了,到底还是个孩子,抓着缰绳不知所措。此地危险,不可久留,“这不怪你,”我催她快走。央金完不成任务,又急又气,哭了出来……
在调转马头的时候,我转过身,作最后的回望。我知道,只要穿越这片雪崩区,就是莫云,就可以看到澜沧江的源头扎曲。可是,我的视线穿不透这座高耸的雪墙;而且,我也不会再来了……
不过,因为央金的缘故,我并不太感伤。许多年后,莫云,这个美丽的名字,于我而言,如竹篮过水,空空荡荡;所能留存下来的,只是一种感情的回忆。
在我的想象中,永存这么一幅图景:我和这位藏族姑娘骑在高头大马上,左边是陡峭的悬崖,立于天地之间;右边是幽深的峡谷,扎曲在谷底汩汩流淌。丽日当空,蓝天像是酙在雪峰间的一杯清凉饮料,透明而深远;远方,巍峨的雪山晶莹剔透,连绵不绝。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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